文 | 何俏也

编者按：

内蒙古导演周子阳执导的《老兽》，入围第54届金马奖多个奖项，最终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原创剧本两项大奖。

从得知这部片子到它获了金马奖，那幅印着金色马头的海报一出来，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去看它。

终于有幸赶上了它在北京的首映礼，除了看到了《老兽》的男主演涂们、导演周子阳、女主演王子子、监制王小帅等，意外的是，在观众席里还发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演员王珞丹：

“我就是内蒙古人。本来我在来的路上有点忐忑，以为看这个片子会觉得闷，但没想到我看的时候一直在笑，一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旁边的姑娘已经哭的梨花带雨了。演员们的表演都很真实，我从涂们老师的身上看到了我爸爸的影子，希望更多人能在这个电影中感受到自己的状态，无论是温暖的还是忐忑的。”

▲编剧史航：

“我在自己微博上把这部片子定为‘今年我最喜欢的电影’，我们终于有了一个能像伊朗《一次别离》那样的电影，特别好。我特别想跟着‘老兽’在他的城市里逛，也特想听听他的‘外星蒙古包’的故事。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同学可能都会有很多妄想，到最后都是一败涂地，可是却全都咽下去了。但我觉得这个电影把好多人咽下去的话用最朴实的方法展示出来了。”

▲导演陆川：

“非常好的电影，我非常喜欢，很打动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想起当年《小山回家》，又是一部记录中国人心灵史的电影，那种无奈和撕扯，冰冷中间还有温暖，都感受到了，非常好。”

▲导演德格娜：

“非常非常的‘嫉妒’。我那个片子《告别》里，涂们老师演的是另外一个人，而《老兽》这个片子里要演一个跟他生活、跟他本人很有距离的人物，让我触动非常大。然后，想对周子阳导演说，‘老乡真棒！’最后想感谢王小帅导演能把我们这么好的内蒙古的年轻导演送上大屏幕，谢谢你。”

2013年，周子阳导演30岁整，刚从公司辞职的他听说了老家发生的一件事：子女们为了经济利益和出于误解绑架了他们的父亲。

▲导演周子阳

这件事情深深刺痛了他，让他觉得“整个社会的高速发展导致的核心价值观转变的问题已经影响到了最亲近的亲人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一个爆发点。”

于是，他决定开始做这个片子。

他开始着手写剧本，凭借近乎偏执的打磨，《老兽》剧本易稿16版才最终定稿。

剧本写好后，他开始找演员。这时候，导演德格娜的电影《告别》进入了他的视线。

▲电影《告别》海报

他看了《告别》，对片中男演员涂们印象深刻。随即联系涂们，打了几通电话后就飞来了涂们的家：呼伦贝尔。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周子阳和涂们两个人喝着奶茶吃着牛排，开始是谈论剧本，结果没谈论多久就跑题了。两个人开始讲起了哲学、历史和民族文学，兴致盎然。于是，一拍即合的两人开始了这部片子的拍摄。

开始讲这个故事之前，想先问问大家一个问题：

如果你有一个吃喝赌的父亲，你该怎么办？

他不管瘫痪在床的结发妻子，而是沉迷于赌场打麻将、还在外面包养外地情妇；

瘫痪妻子独自在家，翻身拿遥控器却跌到地上，给他打电话却打不通直至昏迷；

子女们筹集了母亲做手术的钱，却被他偷偷拿走一些，去给朋友买奶牛；

朋友拜托他照顾几天骆驼，他却转手卖掉骆驼肉，还拿卖骆驼的钱给情妇买呢子大衣......

▲老杨

这样一个听起来既混蛋又莫名其妙的人物便是电影《老兽》的主人公：老杨。

曾经富甲一方的老杨，在经历了鄂尔多斯巨大的地产泡沫之后，倾家荡产、散尽家财；却又游手好闲，更被孩子亲人们视为麻烦的眼中钉。

《老兽》就像一个拼图游戏，一点一点地把老杨和儿女们的关系进行了全景式的呈现，将一出发生在重工业逐渐蚕食传统畜牧业大语境下的家庭悲剧以荒诞闹剧的方式呈现出来。

看起来它只是讲述了一个普通的鄂尔多斯家庭故事，实质上却折射了现今社会父辈与子辈的相处。

▲老杨与卢布森在鄂尔多斯的烂尾楼里

可是，看完这部片子，打动我内心深处的却正是这个深陷家庭矛盾漩涡中的老杨。

为什么我对他恨不起来，我想，大概是他身上具备着这个时代的人们所不具备的东西。

他不会说很多煽情的话，他对子女的好都是通过简单直接的方式：

为了帮二儿子找工作操心尽力；

对小女儿的疼爱，为小女儿在榆林买房子却很少提起；

牵着骆驼到幼儿园想讨好孙子，却得知孙子只想要变形金刚，卖了骆驼拿了钱就赶紧买了玩具给孙子送过去......

而表面看似孝顺的子女们因为老杨偷拿了钱而把他绑起来并强迫他按了协议手印，还将老杨关进了地窖；

小女儿在榆林市买房子时老杨付出了很多，但最后他向小女儿借六千五百块钱的时候却被女婿轰出家门......

▲绑老杨的大儿子

片子没有提及老杨的风光前史，但通过片中他与老友卢布森的谈话我们还是可以猜测出他年轻时赶上了鄂尔多斯繁华的“地产热”，却在泡沫散去之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分析老杨与子女的矛盾纠葛，就像分析我们日常的每个普通的家庭一样，吵闹的背后，在冰冷的现实里面，仍然裹挟着脉脉温情。

他去跟小女儿借钱，因为他想把买奶牛偷拿的钱还上，一分也不多要，就是六千五百块整。但是这个数额却让女婿嘲笑，甚至讥笑说“他怎么不要个八千八百八呢。”

女婿把老杨轰出这个老杨出钱买的房子，门被使劲地关上，老杨捂着脸痛苦难忍，那一刻是心酸；

老杨走后，小女儿打电话告诉大姐，自己想把父亲偷拿的一万块钱垫上，说自己一直在外工作，没回家照顾过爸妈，多拿是应该的，没想到大姐告诉他，老杨多拿的不是一万，正是六千五百块，她随即后悔不已，泪流满面。这一刻，是温情。

另一方面，老杨有着极高的自尊心，和粗糙的江湖义气。他的老朋友卢布森也有着这个时代所不具备的朴素和赤诚。

为了款待许久未曾谋面的卢布森，卡里的余额只剩75块钱的老杨还是义字当先，带卢布森到宾馆休息，没有钱交费也不肯让老朋友出钱，嘴里念叨着“说了是我请客”，把自己的电动车押在了店家；

卢布森是一位放牧多年的老牧民，却因为近年来“退牧还草”的政策无奈之下只能放弃牧民生活，牵着一匹病骆驼交到老杨手里，眼底里闪现一抹落寞：“没有放牧的草原了，牧民还能叫牧民吗？”

最后老杨买了一头奶牛送给卢布森，卢布森难掩激动，“这下子我终于又可以做牧民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草原上。”

▲老杨与骆驼

卢布森身上所具备的老一辈牧民的初心在这个时代经济高速发展的冲击下仍然能保留心底最纯粹的部分，扪心自问，当下的我们，又有几人能在草原上坚守一辈子，又有几人能执着于做一件事做一生？

影片后半段，从榆林回家的一路上，老杨彻底变成了一只困兽。小女儿塞给他的五百块钱和几盒烟被公交车乘务员扔出窗外，他趟过浑浊的河去捡拾；被路边发传单的年轻人暴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靠在墙角，留着鼻血，喘着粗气。

此时的老杨，宛如一只牙齿也不再锋利的老兽，过往的沧桑与辉煌，潇洒与愤怒，都随着这具臃肿迟缓的躯体一起老去了。

▲老杨被子女们绑在椅子上

老杨的一生，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始终游离在传统道德与“自我江湖”的边缘，遵循着属于自己的一套价值标准，极力地维护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以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试图挽救一切，却又似乎搞砸了一切。

他把卢布森托他照顾的病骆驼卖掉，还割了几斤骆驼肉骗情妇说是特意买来上好的牛肉给她补身子，拿卖骆驼的钱赎回了电动车，还给情妇买了件红色大衣；卢布森回来跟他要骆驼，他偷拿瘫痪老婆枕头下的钱，买奶牛给卢布森；

子女们因为他偷拿钱而盛怒，绑了他，他生气报警，却不想子女们被判一年；他不想子女坐牢，去法院要求撤诉，四处筹钱想还上拿子女的那些钱......

▲老杨和儿子们对簿公堂

最后一幕开放式的结尾似乎又将这个活在自我江湖的内蒙古老炮儿拉回了现实家庭的情感设定。面对术后病情更重的结发妻子，老杨似乎选择了用安眠药和她一起结束一生。

这个家庭的闹剧表面是展现出每个普通家庭的长辈与子女们的矛盾冲突，子女们觉得老杨不负责任，偷钱和包养情妇的行径令人生厌；而老杨则觉得子女们约束自己太多，对孩子的抚养之恩被绑架的行为对待。

要想达成这种家庭的和解，只能是双方各退一步，老杨戒掉赌钱和泡妞，安心照顾瘫痪妻子；子女们善待老人，给老人空间以及多进行平和的沟通。

闹剧以荒诞的形式展现，而更深的寓意正是导演周子阳所讲：“我想探讨的问题是，曾经的价值观在一点点消失。就像片尾台词老杨说的，‘一个人的层次不是他挣了多少钱能决定的。’”

影片多运用长镜头展现人物，有些人会觉得长镜头的缓慢冗长造成了观众难以进入剧情的弊端，是一个败笔，而导演周子阳认为，长镜头调度比起分切镜头是要高级的。

这属于导演自身的拍摄手法的喜好，我个人也觉得还不错，长镜头运用拿捏准确，像片子前半段会大量运用，而片尾给老伴喂完安眠药后，两个人躺在沙发上的固定镜头显得肃穆而沉重，就没有刻意体现手持的摇晃感。

▲老杨骑电动车这一幕是影片中经典的长镜头运用

最后，影片除了演员逼近真实的演技亮眼之外，导演运用了宾馆房间墙壁里的乌鸦、梦中的白马、树林里出现的白衣人等等超现实画面也让我印象深刻。

和导演交流时，周子阳导演解释这些超现实的比喻是对主题的呼应，鸟的挣扎就像是老杨自身的挣扎。而白衣人则是鄂尔多斯当地人常见的画面，冬天的时候会有很多当地人穿着白色衣服，眼睛开两个洞抓野鸡。这种场景也让导演觉得很适合以一种超现实的手法体现出来。

片子看完，故事和人物已经从内心深处触动了我。看似有情的孩子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却很无情，看似无情的老杨心底深处却很有情。

▲片头，老杨被困在院子里，奠定了全片“困兽之斗”的基调。

每个人都是善恶皆具的结合体，孩子们做的事情实质上却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而老杨以“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却阐释出了真正的道义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