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登陆b站，我是惊喜的。（虽然目前字幕翻译让人悲伤……）。这剧央视曾引进过，还采访了唐泽寿明，我也一直挺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看到。

当然，被放到更广阔的大众视野下，难免会陷入一些争议。像财前、里见、东教授的问题，医患关系的问题……也许因为各种经验不同，这些地方会让人产生误解争议。我想结合原著和改编思路做个解读。

一、原著地位与作者

03版白塔的地位之高，来自于原著底子的深厚。

《白色巨塔》原著写于上世纪60年代，这是日本文坛上第一部医疗题材小说。作者是记者出身的山崎丰子。她作品涉及政、商、军、医疗各界，山崎丰子被誉为日本的巴尔扎克，也是20世纪日本文豪榜上唯一的女性。

ps：80年代她曾为写战争遗孤造访过中国，展开了三年的农村、工厂走访，还受到当时我国总书记胡的接待和帮助。她的战争与和平方面的题材是特别有深度的，不过也是般上荧幕后，被魔改得最多的……-_-||

白塔原著描绘了医大里的权力斗争，日本60年代的医疗体制问题，以及尖锐的医患关系。但这些都并不是重点，山崎丰子在后记里明确说过：

医疗纠纷并不是这部小说最主要的议题，但若要透过医疗纠纷官司来呈现人类生命的尊严，就不得不彻底研究搜集医学及法律资料……　

……医疗现场必须时时刻刻面对生死，其中的明争暗斗、人性纠葛，想必比一般社会要来得更明显。这样的环境深深吸引了我，当初写作动机就是如此单纯

很多人会把焦点单纯地放在人物或者情节上，比如说财前，说里见，说东教授，说患者……或者说，白塔是披着医疗外衣的权力斗争剧——这个我觉得不准确。

尽管白塔确实描写了这些，但都是为达到最高主题的手段，白塔的核心其实还是医学——“生命的尊严”。

白塔有个角度非常犀利，就是财前的医疗过失——那不是责任一目了然的医疗事故，而是虽然误诊，技术上却可以无责的灰色地带。于是，医患认知信息的不对等+中间看不见的个人操控空间，演绎出了一系列不可言说的东西——这角度真的太犀利了——因为，这到今天都还适用于医患问题——比起单纯地喷体制，或单纯地骂患者骂医生，环境阴影之下的个人微妙地带的把握，才是这剧超越同类题材的真正的精髓。

二、人物改编：财前、里见、东教授、女性角色的挖掘

03版白塔里的人物与情节相比之前的版本，是改动最大的。也是少数改编自经典小说后，居然还超越了原著的作品。

由于原著主要是批判现实主义的社会派小说。山崎丰子写作很克制。原著里的人物关系，远比剧里冷漠。

比如，财前和里见，原著里两个人关系很一般，因为他们是为了批判对比而存在的。二人同样的出身，都早年丧父，但财前的亲家是商人，里见的亲家的学者，同为私人医生，财前岳父会在医保上做手脚，里见的哥哥不会（里见的家庭03版改了，因为原著纯粹是为了对比存在的，没启到什么实质作用）……总之，里见差不多就是财前的镜子人物。而且，原著对财前主要持批判态度。

但03版对人物关系做了大调整。这主要体现在编导对财前的态度上变化——不是以批判为主，而是以怜悯为主。

编导这个态度的改动，使得财前变得无比复杂，加上唐泽寿明出神入化的表演，将人物向上攀爬与下坠人生之间的撕扯，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财前一人的改编，也影响到了其他角色改编，直接挖掘出了藏在原著中提过却未能详细展开的东西。

1. 财前的改编
   

   这版财前我觉得最大的亮点是：孤独与脆弱把握得很好。强势的背后是深入骨髓的孤独。这点把握住了，会引起极大共鸣。

   剧中对财前有很多个身份：医生、儿子、老师、朋友、爱人……每个部分的刻画都不一样，甚至在同一个身份的不同时段的层次都不一样。这就是为何财前会吸引很多观众支持——他在艺术上太丰满复杂了！当然，唐泽寿明的气质与长相也是个提升点，总能在财前的野心中闪现点孩子般的纯粹。

   但艺术上的丰满，并不能掩盖这个角色的犯下的罪过。反而，越是艺术上复杂，越是要注意到复杂背后的问题。那就是财前过于看重结果和技术，以至于缺乏患者同理心，漠视掉了生命的尊严。他从第一集就喜欢无视患者知情权，动不动就打包票，不注重癌症病人的人文关怀。在官司里，他也是充分利用了患者对医疗知识的匮乏，居高临下。就连他建立的癌症中心，都是强调技术，而不是体制改革问题。当他在这条路上逐渐抛弃道德，把周边一切都变成自己向上的工具时，他就注定会被体制吃掉坠落了。

   而对这种坠落，编导是充满痛心的。所以，观众看着财前，会十分悲伤。他的坠落，不在外部，而是他自己走错路了。可悲剧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错了，就像个斗士一样扬帆起航，可观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斗士的姿态在自毁前程走向灭亡。

2. 里见的改编

   里见按理说，应该是最不存在争议的角色。可却无数人骂他，这个地方我觉得可能与里见的刻画方式存在遗憾有关——一个是里见改编层次没有丰满到和财前对等程度，二个是里见承担了许多角色之外的任务，比如衔接剧情（这就是为啥会显得“坑”）

   里见本身当然是存在一些弱点的，比如不会打理人际关系，一根筋。但相比财前，他真的太坚定了，很少显露迷茫与脆弱。这点上的刻画会一定程度削弱人物的层次感。但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财前会那么让着里见，因为财前敬畏里见的坚定与纯粹。

   不过，虽说有遗憾，但只是相对而言，并不会削弱里见所代表的光辉——医学需要程序正义和对生命的人文关怀。

   在原著里，二人关系就是普通同学。但剧版二人有多次碰撞，增加了许多情节，很多人认为里见坑财前，但这些坑如果细究，其实都是很严肃的医学问题。比如：秘密手术背后的隐患，把病患变成自己斗争的筹码，为了更伟大的利益而漠视个体的尊严……这些如果你深入思考，会发现，这完全不是看上去“坑”那么简单！

3. 东教授的改编

   我觉得，东教授是本剧中第二复杂的人物。也是03版从原著中挖掘的令一个亮点。他集合了：官僚、老师、医生、父亲为一体。其中，藏得最深的，也是东教授核心所在的身份是：父亲

   东教授有个早逝的儿子，剧中提过多次。而剧中没有详细交代东教授与财前的相遇时间，但如果从原著来看，差不多他俩相遇时间在东教授儿子逝世后不久。

   有人看不懂东教授为何要与财前闹成那样。真的单纯地出于嫉妒吗？真的只是伪君子吗？我觉得不是的。他对财前的感情极其复杂。他十分欣赏财前的才华，但他又十分愤怒财前的锋芒毕露和口是心非。并且，财前的一些糟糕的医学态度和不会花心思培养新人，是被东教授看出来了。

   但揪心的是，在等级森严的制度下，东教授的身份让他喜欢端着——总期待孩子先低头，即便自己有错，即便自己也有错，还是希望孩子能先认错。结果，端着端着就悲剧了。

   所以，东教授被学弟嘲笑后，他才会想放下架子找财前“坐下谈谈”，在卸任教授，退去了官僚身份后，他剩下的身份只有老师和父亲。因此，他会想在退休前和解，会在得知佐佐木真相后主动去找财前，在财前倒下时，会十分担心地主动打电话询问信息。但很可惜，财前不这么认为，被自己亲手葬送的关系，就这样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交心的机会。
   

4. 女性角色改编
   

   女性觉得在白塔中戏份不多，但人物非常出彩。她们代表了，刚入社会努力突破自我的年轻人（佐知子），寄居上流又通透清醒的女性（花森与杏子），甘做绿叶又有挣扎和觉悟的女性（杏子与三知代），无依无靠却独立坚强的女性（财前母亲、药代小姐），还有念个不停的东教授夫人……

   原著里，佐知子是作者偏向的女性。但剧中直接把佐知子年龄给改小了，女主变成了花森。另外其他的女性角色的一些地方也有更改，比如财前老婆与花森那精彩的交锋，里见老婆离家出走，林田加奈子改动了年龄和身份变成药代了……这些都和原著不同。但却改得很精彩。

   因为，编导既不盲目挑起对立来贩卖焦虑，也不异想天开地脱离现实环境。而是根据每个角色的特点，让她们展现了自己的独特魅力。尤其是面对她们自身的局限，编导没有居高临下地傲慢指责她们的生存方式，而是努力去理解并展现她们的独特之处。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尊重。

三、情节的改编+理念呈现：手术、官司、体制、后半段整体变动

由于2003年的时代已经与1964年大为不同。剧中很多地方都做了极大的改动，这些地方有几个会引发争议。

1.胰腺癌的手术的告密

原著中，这个手术是财前主动要的并欺瞒了上级，而里见被蒙在鼓里，更没有东教授询问后的委婉证实。剧中这个改编很有争议。看上去似乎是单纯的职场问题，但结合后续的几次交锋看，我觉得这里还涉及到了程序问题。

医学历史中，有许多重大突破都是先秘密手术再公开，但秘密手术的医生往往会被骂得狗血淋头。因为医疗是个非常精密又高风险的东西，人不是小白鼠，经手生命的过程，每一步都需要严格监管才能保证医患之间的信任。财前的秘密手术虽然成功了，但它许多地方不被记录，也不被拿出来讨论。这几乎脱离了监管。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示范，如果为了职场，其他医生都这么干，只要出一次事，整个体系都会面临危机。

03版有两次探讨医疗中程序的重要性。小西绿是第一次探讨，而这次故意设置成对财前有利的角度。因此，许多人只看到了职场上里见不懂变通。这就像看医学发展时，很多人只看到秘密手术对医学上的贡献，但却忘掉了秘密被后隐藏的危险

2佐佐木手术的时间

原著中，佐佐木手术发生在财前已经继任教授后，剧中改成了东教授最后一次巡诊时。这段改编让财前和东教授的关系变得有了张力——财前此举不单是膨胀和自负，还有一层孩子般的赌气和炫耀。这不仅为后来的一系列悲剧埋下了伏笔，还把原著中东教授与财前的关系留白部分得以补全。

所以，当东教授几次想伸出和解之手，却无法挽回被自己亲手葬送的关系时，才会让人唏嘘难过，他出庭作证，比起原著里单纯地出于对财前愤怒，还多了一层赎罪。这样一来，最后东教授为财前执刀，却无法挽回财前生命时，便会更让人叹息——这对师徒、对手、父子，明明有那么多次可以交心的机会，却这样错过了。

3官司的改编

很多人对官司有个误解。以为财前一审胜诉是因为篡改病历，以为财前错在误诊。

并不是。财前虽然误诊了，但不是所有误诊都会承担责任的。

技术上，那个ct判断并非不合理。尽管财前是因为私心而不做检查，但技术上也不会被追责。因为佐佐木情况特殊，按设定里的条件，必要检查都做了，那个ct确实可以这么判断，不能用尸体结果以果导因。即便没有篡改病历，驳回里见柳园的检查请求，技术上他也不会被追责——这也是为何律师方向错了，他一直在纠缠技术，忘了程序。

财前篡改病历不是因为害怕暴露没人提醒检查，而是想在法官面前加个印象分。他明白自己技术上的处理合理，又知道不能用结果来追责医生。所以，才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是修正事实，省略误解。涂改病历还会被法庭采纳——这本身应该是个大漏洞，但编剧故意这么编，是为了让人明白，财前为了强调结果正义，已经不择手段到了什么地步。

这就是官司犀利的地方：医生不止是技术专家，由于道德和情绪不能审判，如果只强调技术和结果，没有人文和程序，医生将可以把私心凌驾职责之上。为了结果正义而不择手段，很有可能会违背理想的初衷。（奥斯维辛的人体实验，就是财前理念放大到极端的镜子，实验推动了医学技术的进步，却严重背离医学初衷，原著这段写得更清晰，还提到了日本在中国的实验）

原著最初一审就完结了，引发众怒。但续写时，技术上无责是没有办法的（原著二审时，柳原证词被采纳了，篡改病历失败，但最后判决书依旧没有追究那个检查的问题）所以，原著的二审放在了财前术后处理不当，这是硬找出的点，因为责任医生是柳园，不可能让早就不见了的财前担责，因此原著花了大把精力辩论财前的指导责任。03版却直接抛弃了这个点，改为了患者知情权

为何？

因为时代变了。原著写于60年代，而70年代开始，司法越来越注重患者的知情权，不会出现原著续写时法律上的困难了。所以。03版的各种改编，真是一部天时地利人和的作品啊！！！

4后半段以及结局

后半段财前有个大的改编，原著里财前压根没建立癌症中心，而是学术会员竞选，那个竞选简直是教授竞选升级版，财前为拉票随意调派不如意的学生，还把想反抗的学生称作赤色**

（在白塔原著完成后不久，由于美国带来的研修医制度，东京大学爆发了医学生罢课事件，进而引发了全国性的学生运动+红色运动）

03版删掉了学术会员竞选，取而代之的是癌症中心建设。

这个改编是增加了财前的光芒，也完美解决了原著中里财关系的不对等。它解释了财前和里见人格不同却成为好友的原因，那就是财前在堕落的路上还怀着原初理想。

因此，他与里见的关系才成为君子之交，不沦为对比批判。这也是有些观众不理解财前为什么和里见关系那么好，他们在剧中是真正的管鲍之交。对于里见，财前是巨塔中的战友，对于财前，里见是自己在巨塔中迷失坠落时的一盏灯，能提醒他还记得理想的模样。

这样的改编，我是特别佩服的。因为它挖掘出了原著里提到，却未能详细展开的东西。只有这样改编后，观众才能真正理解原著中，为什么说财前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敬畏里见，以及里见那句“财前是个可怜的家伙，不单是遭到病魔侵袭，从各个角度看，他都很可怜。”也只有这样改编，观众才能对财前的遗书动容神伤。因为他是那么要强，却从未察觉自己早就迷失方向，他干着苟且之事达到野心，却在欲望深处藏着质朴的理想。

主题曲《奇异恩典》可以完美诠释剧版的改编重点

“昔我迷失，今归正途，曾经盲目，重又得见。”

此外，03版在结构上也是非常精妙的。一个v字结构，简单地说，他是其文小，而其旨极大的作品。许多看上去简单的情节，需要结合阅历+审美经验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意味深长，我很喜欢给白塔剪mv，因为每次剪视频，都能从不同角度挖掘出在剧中点到为止，却能量巨大的信息。

最后，对财前这个人物以及在塔中攀爬的人，献上一段话：

他为体制所化，又为体制所灭，他渴望强大，又脆弱彷徨，他野心勃勃，又留恋纯真，他走得太远了，已经无法回头。人们惜其才华，恨其堕落，叹其作茧自缚，怜其付出与回报的不对等，敬其在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短暂一生所创造的尊严和价值而努力。

医学的巨塔不单是战胜疾病的高峰，还有医疗体制的完善和对生命尊严的关注，这座塔是由无数白骨堆成的，无辜往死者、理想牺牲者、迷失坠落者皆成就了其向上的意志。愿财前的灵魂能够得到洗涤与安宁，也祝在攀登路上的人不要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