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诺兰是笔者最喜欢的现代电影导演。他的电影除了具备广为人称赞的叙事结构和创新性的交叉剪辑，还有紧扣人心的序幕戏。尽管不太多，诺兰也拍过在剧情层面不太吸引人的作品，但是抛开剧情不谈，诺兰的电影的开场往往张力十足，能够迅速地吸引观众，并且带领观众走入他构建的奇妙电影世界。下面本文尝试从四个方面分析“诺式开场”。

一、镜头语言

1.特写镜头

诺兰在每一部电影的序幕戏中都运用了近焦特写镜头进行引入，尤其是对人物的特写，这是“诺式开场”最具辨识力的标志，也是诺兰电影的内在质感的主要来源。如《盗梦空间》开场对主角柯布的特写：

结合电影的题材，观众可能会认为该镜头的目的在于点题，渲染一种梦境般的氛围。但纵观诺兰出道至今拍摄的所有作品，对主要人物“从睡梦中醒来”进行特写是诺兰在拍摄人物近焦特写镜头时的常规手段：

《蝙蝠侠：侠影之谜》

《失眠症》

《信条》

《星际穿越》

为何采用这种手法？不外乎两方面的原因。其一，因为诺兰要同步观众的观影节奏和其电影自身的节奏，通过对角色醒来的描写，暗示观众：该集中精神了，精彩的部分马上就要到了。其二，主要角色苏醒后，后续的拍摄中导演可以运用更加主观的镜头语言来推动故事发展。例如《星际穿越》中，紧接着库珀特写镜头的是一组以他为主观视点、对外部环境进行描述的定场特写镜头，无言地交待了影片的发生场景：

谈到定场特写镜头，我们不得不看看诺兰对该类镜头的构图。

《蝙蝠侠：黑暗骑士》

《盗梦空间》

《敦刻尔克》

主角们背对镜头，而主角们的视线所在的方向，是一片宏大的景象。首先，这种透视构图信息量很大，在大荧幕上播放能够显著提升观影体验，让观众产生满足感；其次，采用这种主观视点镜头（准确来说是间接主观视点），能够加强观众的代入感，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2.变焦镜头

通过重新对焦以决定画面的清晰区域，抑或通过镜头的伸缩以达到画面的放大和缩小，这便是导演们常用的变焦镜头手法。变焦的镜头运用的好坏直接影响序幕戏的质量，因为在观看序幕戏时，观众还处于迷茫状态，不管是对导演的拍摄手法还是故事剧情，亟需导演精准的引导。好在，诺兰对变焦镜头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为了确保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在该集中的地方，诺兰经常在同一场景中改变焦点位置。下面这条片段来自《信条》：当警方向歌剧院内释放了毒气后，诺兰首先聚焦于剧院内开始戴上面具的歹徒。此处，镜语的意思是毒气已经开始进入大厅了，而且歹徒是有所准备的。随后聚焦于纷纷晕倒的人群，直观地展现了毒气的作用。

推镜头也是诺兰常用的变焦手段之一。推镜头能克服电影的二维平面限制，让观众产生一种可以自如进出画面的景深感受，由此增加了观众的兴趣和介入程度。当需要渲染紧张的氛围时，诺兰往往会采用推镜头，并且将推镜头的速率控制在一个非常缓和的程度，既引导了观众的注意力，又不会让观众感到无所适从。如《敦刻尔克》开场的轰炸场面，以两根立柱为基准缓慢推镜头：

如《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开场介绍反派贝恩的场面，以人物为基准逐渐推进的镜头让紧张感跃然于屏幕外：

3. 运镜

“诺式开场”往往会包含一段紧张的追逐戏，这时候运镜是最重要的镜头语言。

首先是跟随镜头。诺兰喜欢从两个方向进行跟随镜头的取景：从背后跟随角色，让观众知道角色的目的地；从正面跟随角色，增强视觉冲击效果，同时让观众能够看到角色的面部表情：

其次是摇晃镜头。不同于其它导演采用布朗运动般的手持摇晃镜头，诺兰的摇晃镜头更像是按照预先设定好的轨迹移动。《敦刻尔克》序幕戏中，镜头跟随着被射中的士兵而摇晃，明显是在刻意突显子弹的袭击。镜头的摇晃过程非常平滑，在激发观众的紧张心情的同时，也能保证观众在动态的视野中捕捉到足够多的信息。

二、剪辑手法

写在前面

1. 匹配剪辑

匹配剪辑（match cut）是指一种前后两个镜头的动作、主题或场景相匹配的转场方式。这种场面过度衔接紧凑，能让观众注意力保持高度集中。例如《盗梦空间》的序幕戏，导演巧妙地通过相同的橘黄色氛围色的房间，完成了从结尾潜意识边缘向序幕梦境的转场：

虽然诺兰目前只在《盗梦空间》的序幕戏中用过这种手法，但是精妙的匹配剪辑已经成为了诺兰的金字招牌之一，在此背后，是诺兰的巧思和对电影节奏的深刻把握。又如《星际穿越》中经典的太空舱哭戏，屏幕中的女儿关闭录像的同时，画面切到女儿真正在关闭录像，自然地完成了从太空舱到地球的转场：

2. 交叉剪辑

交叉剪辑，是指把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发生的两条或多条情节线进行迅速而频繁的剪辑在一起。这种剪辑手法允许不同层次的故事情节混合在一起，最终形成有机的整体。如果组合正确，交叉剪辑可以产生一种令人紧张的动能，这种动能已经成为诺兰电影作品最主要的特征之一：在保持电影节奏紧张的同时，又不至于让观众漏掉重要线索。

《盗梦空间》的序幕戏是诺兰对交叉剪辑手法运用的巅峰。双重梦境的来回跳转，完成了不同情节线之间的照应，同时加快了叙事节奏，让观众神经时刻处于紧绷状态。

电影的序幕戏往往要向观众灌输大量的概念与设定，诺兰认为最有效的、最不受观众排斥的手法便是平行剪辑。平行剪辑与交叉剪辑的形式相似，不同的是平行剪辑的两条情节线处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最终也不会交织在一起。例如《致命魔术》的开场在安吉尔的魔术表演现场和卡特的魔术教育现场来回剪辑，在观众脑海中逐渐构建起故事背景。

3. 蒙太奇

蒙太奇由多个镜头组成，这些镜头表现了局部情节的组合与并置，旨在于观众的意识与情感中激起与最初萦绕在导演脑海里的大致画面一样的视觉感受。序幕戏的时间有限，当克里斯托弗·诺兰想要用最短的时间传达最多的信息时，蒙太奇就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方法。《失眠症》序幕利用五个镜头、短短几十秒的蒙太奇，展现了影片场景（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故事背景（破案）以及主角的外在（形象以及患有失眠症）和内心（焦虑）。

《追随》序幕的蒙太奇则由一系列特写镜头构成，乍一看可能会觉得意义不明，但结合后面的镜头来看，我们发现序幕的蒙太奇其实是在刻画主角的奇怪癖好。

4.闪切

闪切（flash cuts）是指将一个较长时间段内具有代表性的动作层层叠加剪辑，以此加快片段的推进节奏。《盗梦空间》利用五组镜头，快速地展现了主角潜入房间的过程。

三、故事引入

1.惊险的序幕

“文似看山不喜平”，电影也是一样，尤其是商业电影。在镜头语言和剪辑手法上竭尽全力彰显紧张氛围的诺兰，还需要为序幕设计相应的跌宕起伏的情节。序幕戏的基本流程为“主角失利↓—主角峰回路转↑”，但诺兰将这套流程不断迭代，就像那张“奥利奥利奥奥利奥……”的梗图一样。

例如《蝙蝠侠：黑暗骑士》，序幕戏的情节是这么安排的：罪犯开始犯罪↓—蝙蝠侠出现↑—刚出现的蝙蝠侠是假的↓—真的蝙蝠侠出现↑—蝙蝠侠被狗咬了↓—蝙蝠侠开始追击车辆↑—蝙蝠侠摔了个狗啃泥↓—蝙蝠侠从天而降重新抓获罪犯↑。

又例如《星际穿越》的序幕戏：主角车辆爆胎↓—主角开始追无人机↑—主角的车辆开进了充满障碍的田野↓—田野似乎无法阻挡主角车辆的前进↑—主角差点落下悬崖↓—但主角成功捕获了无人机↑。

充满波折的不仅能紧扣观众的心弦，还能让观众对主角产生共情。当我们看到蝙蝠侠在序幕戏中受挫时，心中不禁有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甚至希望跳进荧幕里去帮帮他。如果序幕的情节是蝙蝠侠一帆风顺，观众顶多会在心里惊叹一下蝙蝠侠的格斗技艺高超，而这种情绪是短暂且不深入的。

2.不着痕迹地介绍设定

诺兰对序幕戏的功能定位不仅仅是让观众不安躁动的屁股坐实，还在于潜移默化地向观众介绍自己这部电影的世界观或设定。

例如《盗梦空间》中的序幕中，柯布和莫尔在进行对峙的同时，也向观众讲解了梦空间的三条规律：死即苏醒，伤则痛苦，梦随主变。这三条规律以台词的形式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即没有填鸭般的灌输，也没有隐喻式的深藏。

采用同样方式介绍世界观的还有《星际穿越》的序幕。伪纪录片的只言片语和对应的画面结合在一起，勾勒出了这个正在逐渐失去绿色植物的灰蒙蒙的末世。

诺兰在《敦刻尔克》中破天荒地使用了字幕来直截了当地介绍故事发生的背景，看上去像是对其序幕戏的叙事风格做了一次突破。其实不然，因为本片前8分钟几乎没有一句台词，全凭诺兰的场景调度和镜头语言来渲染英军撤退时绝望且危机四伏的氛围。其实，即使去掉《敦刻尔克》序幕介绍背景的字幕，智性观影的观众也能把握到导演想要表达的意思，但诺兰毕竟是个商业片导演，得考虑普罗大众的观影习惯。

四、配乐渲染

1.高频的声效

人耳天生对1000—3000赫兹相对高频的声音敏感。在序幕戏中，诺兰不仅希望抓住观众的视觉，还希望捕获观众的听觉。为了达到这一效果，他和电影配乐作曲家（通常是汉斯·季默）深入沟通，后者按照诺兰对电影的要求，谱写了众多以高频声效为主的开场曲。

《星际穿越》开场的配乐由管风琴演奏而成，静谧而又宏伟。主要音调以A#5为主，频率为932.5赫兹，接近人耳最敏感的1000赫兹声音。在影院中听到这段配乐，观众的注意力往往会快速沉淀，进入观影状态。

《信条》序幕采用了E5为主调的大提琴声，也是十分具有听觉冲击力。同时相对高频的声效会和后续的低频的配乐形成强烈对比，与荧幕上的情节突变相呼应。

2. 和情节、镜头语言配合紧密

通过逐步建立与每个镜头中的动作节奏以及影片剪辑节奏一致的节奏感，电影配乐可以在影片整体上以及各单独镜头中制造出结构性的韵律感，清楚地表达并强化了影片的基本节奏。

下面这条《盗梦空间》的桥段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配乐和镜头语言配合案例：

在柯布和对方两人持枪对峙时，配乐是悠长缓和的。当斋藤的手下将亚瑟带进来时，配乐中多了一段有节奏感的电子合成声，说明情况开始棘手了起来。当斋藤说出“我们实际上是在梦中”时，配乐“Dream is Collapsing”同时切入，这曲配乐旋律简单，但却能传达出诡谲和紧张的氛围。在此时此刻的大荧幕上，由于斋藤发现了梦空间的秘密，主角们瞬间处于劣势地位，诺兰开始使用招牌的推镜头，表现主角的吃惊与慌乱。镜头语言和配乐互衬，仅仅一小段序幕戏就能让观众直呼过瘾。

3. 快节奏

快节奏的音乐能够自然而然地吸引人的注意力。有些时候诺兰甚至是为了使用而使用快节奏的配乐，《追随》便是一例：

但更多时候，诺兰是为了体现荧幕上形势的危急和紧迫才使用快节奏配乐，例如《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的序幕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