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利路修者，罗刹国海参崴人也。种花六十一年，修方十六，随父母南下游中原，观其风土，甚爱之。六十四年，负笈沪上数月，以习官话。六十六年夏，修学成于罗刹太学，移居盛京，入辽左太学，以卫为氏，自名俊浩。

修念中原居大不易，常贩罗刹国之香料、棉裘等物以资家用。为通商路，修遍访百千佳丽。或曰：此汝所欲也？修答曰：不欲，为谋生耳。吾所欲者，狸奴也。

种花七十一年，修欲制罗刹式华服，而下广州考织造业。冬月，有鹅司于儋州海花岛广纳善歌舞者为秀人，举号为创，擢其中十者又一成团。中原各地能人闻之，欣然前往。东瀛、暹罗、米利坚等国亦有名士意欲来之。修之好友王友良与东瀛羽生田君交好，遣其与喜内君赴儋州。良念修熟习官话，亦通番语，遂邀其同往。

种花七十二年正月，有外邦歌舞伎因时疫受阻途中，久未抵海花岛，鹅司苦之。一鹅曰：吾有一计。现有罗刹利氏，身长六尺，貌美善言，可纳其代之。众鹅大悦，遂邀修为秀人。修不愿，再拒之。后鹅三顾，修自知不善歌舞，料不过月余即可为汰也，终允之，羽喜二君遂失良师。东瀛鲁路修，性坚毅，为修所好，故以其名入岛。

二月，鹅司举初试，众秀人或声遏行云，或舞若惊鸿。鹅令秀人互举，以分四旗。修志本不在此，自忖若大举他人，己必落得末位，故逢人便举。

修以罗刹国曲杰克之釜应试。此曲调甚平，取罢，众秀人不明其所以。唯太妃宁氏因曾赴湖湘芒司习歌舞，甚爱之。试后发榜，修果入四等灰旗，然并未如愿居末，心有所惑。翌日，多有佳丽称与修为故相识，众人始知修之旧事。

鹅司引数外邦名士齐聚，以修为首席。修自赴末席落座，并几欲先走。后修立于轩窗旁良久。或曰：此乃欲还家而不得之故。后知实为失犬之丧也。

中原多有爱秀人者，称粉丝。或语修曰：汝有何言赠粉丝？修讥之，曰：吾不曾有粉丝。是日，修实有粉丝数千，唯因上岛日久，不通书信，而不自知也。

鹅司邀十数画工为秀人置像，修甚爱之。众秀人勤于舞，废寝忘食，修甚疲之。鹅之舞师曰：今汝之舞成，可遂他人之愿。修听之，自此夙兴夜寐。

三月，鹅司举一公。修与数秀人以狐妖之掌故入曲，兼纳徽班之旧调，风评颇佳，鹅升修为二等黄旗。因时人多不识修，于九十秀人中举其为末位，修却喜之。时年百业不易，众粉丝观修之劳苦，念己之多艰，遂逆修之意，日夜举之，只为使修不得离岛。众粉自嘲无德，故称笋丝，并择路人粉为修应援，盖因修曾言其最厌粉色耳。

是时，修之名始传于街头巷尾。中原之路人，或未曾见其人，但知其者甚众。修实不善舞，鹅复降其为灰旗。修心悦之，曰：四等灰旗者，正合番语中逍遥之意，此乃还乡之兆也。

时修居秀人中七十又四位，众笋忖其定难成团，故张榜以为乐。或曰：吾有沪上汤臣一品豪宅一栋。或曰：吾有帝都四合院。或曰：吾有野产奥特曼。种种不一，均言若修夺魁，即可慨然尽赠于人。中原路人纷至榜下记名，并言称：万一得偿，岂不美哉？多有路人以此为趣，遂成笋丝，日以举修夺笋为乐。

众秀人之粉丝常掷金数万，笋丝则多以投一钱为乐。有出一两者，众笋称之为富贵竹。时有幼笋未及长成，意欲赠金与修，众笋劝曰：为修，则不值也。不若为奶茶，味甚美，则值也。

檀香山米氏，歌者之翘楚也。一日，有米氏粉丝为修豪掷两万雪花银。众笋家贫，无以为报，遂指修与米，号曰“普罗米修斯”。后有弘阳橙氏，中原巨贾之女也，掷两万又一钱。众笋欲再指修为弘阳赘婿，橙氏笑称不愿。

鹅司每数日放榜，并于秀人中取位低者汰之。初放榜之日，九十秀人损之近半，修竟列二十九位。修正色曰：成团，非吾所欲也。吾不知居此位为何故，唯愿早还家。创内能歌者数，善舞者众，吾留之，则必有秀人因而汰之。此事谬矣，不公。

秀人闻之，多一时哑然，而众笋甚赞之。有笋曰：创之不公、鹅之不义，天下苦之久矣。修之居高位者，非鹅司之选，亦非巨富之选，乃万民之选也。此为不公之局中公正者最甚。又有笋以屈子之句赞曰：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修因爱之者甚众，不得离岛。几欲乔装而走，却为巴蜀羊氏阻之，只得日夜苦练，以备二公。

《卷二》

前文有述，笋丝多以逆利路修之意为乐。修恐之，遂定三计，欲拂众笋之意。一曰蓬头计。修每日以油润发，留发丝数缕遮于额上，故其貌未得尽示于人。二曰神隐计，修常居角落以避秀人。遇众人齐聚无可避之时，则多不苟言笑，似有所思。三曰白丁计，修虽博学，然佯装不通官话。或以诸事问于修，修不愿应之，托称不解。

未料鹅司将画工为修所置之像示于人，众笋盛赞修之貌美，路人亦多爱之，修之蓬头计再难施也。后其旧事人尽皆知，儋州亦常有新报频传。众笋听修之言，观修之行，方知其人，故爱修之情益笃。

时中原有货号曰丰巢，设货柜于各郡县，供商号存镖之用。众笋置修之画像于其上，以扬修之名，每日仅需二钱。修本传信于家人，称月余即可离岛。然不出一月，修之笋丝已达百万之数。闻此事，修大惊，乞于众笋，称唯愿速还家。言既出，举之者更众。

平日，鹅司常聚众秀人分曹射覆。修虽不愿，但鹅、笋、秀人之盛意难却。关外韩氏，擅易容。一日，修着长衫，韩氏以纱丽裹修之头，其状若欧罗巴名画。修因觥筹之事久，心有烦躁之意。众秀人本欲与修盘胡桃以为乐，而修忽问曰：此创，可有观者乎？众人诧之，忙曰：创之观者甚众矣。修闻此言，竟以指比心。众笋大悦不自胜，其喜如添新岁。

修常与其乡党安氏以罗刹语秉烛夜谈，奈何安氏离岛日早。庐州有善吹笛者王氏，曾与修共演狐妖之曲，二人因而交好，遂共居一室。修另有好友黔中伯氏，为秀人已六年，性宽厚，与修相会时，常约以叩墙为号。修欲于二公与伯氏为伍，未果，而择一西洋曲，曲中间有鬼魅之音。时有湖湘甘氏，家贫貌美，曾于灯会扮鬼而广为路人知。修同其研习，日夜精进，更觉甘氏质朴，故与其为友。

二公之日，修着黑袍，身颀长，发金黄，舞技渐长。众秀人知修习此舞仅三日，故盛赞之。有暹罗少女郑氏欲博修一笑，修应之，再比心。众笋言称修始有世俗之欲。或语修曰：汝不愿为秀人，却因而获爱汝者甚众。于此有何言？修答曰：有爱吾者，云胡不喜？但吾已过弱冠之年。请以树喻：少壮之树，或可韧如丝。陈年之木，唯易折矣。又曰：秀人者，非高洁之士不能为也。然吾非完人，日夜习舞者，只为示尊重之意于众秀人，使其无虞也。

修因屡有佳句，其白丁计早为众笋所破，故再未称不善官话，而于海花岛上开私塾，授数番邦秀人以声韵，与其共吟王摩诘红豆生南国之句。然修本性难移，又教众秀人以“吾欲睡”“吾愿还家”等语。东瀛力氏，早有舞王之盛名。力氏每日闻鸡即起，而一日竟言疲敝，众笋笑称其或亦为修之徒也。

修日思夜虑，欲乔装而逃。岛上秀人亦以此为趣，或争相为修绘图指路，或以大氅裹修于其中。奈何众鹅防备森严，已深锁各门，修终未可脱困。众笋深以为乐。

鹅司令秀人致手书与粉丝。修书曰：但谢君之意，且追君之梦。众笋齐曰：吾之梦，无他者，乃修也。有文竹宝氏，擅丹青，为修绘抱笋像。修虽不解笋为何意，然甚爱之，置其于床头。鹅司亦采笋为修设宴，修屡问其故，观者皆笑而不答。

二次放榜之日，修已居二十一位。当日，修初听闻深以为憾之语，以为终可还乡，面露喜色。不料人言实为：深以为憾，汝不得离此地。修色倏变，言曰：以创之规矩，则吾胜之。若依修之心迹，则吾败之。修再陈成团非其所欲，然仍拜谢众笋。因好友王氏离岛，修不舍，为其一哭。

有笋为修引叶贵人之语曰：此等福气赠之于汝，汝可愿？而众笋笑称：修之福气，仍未及也。此言后果应验。又有笋以黄梅戏中唱段赞修曰：为教官话离家园，谁料鹅创中状元。

为使修得进终选，众笋举大旗，兴百业。有笋善于拾遗，有笋敏于答问，众笋各显其能，汇小利而成大计。更有笋强于议价，勇于拔毛，取之于拼记，用之于鹅司，一时传为佳话。

因众笋力举，修只得苦守儋州，以备三公。

《卷三》

前文有述，利路修之百万笋丝戮力齐心，日夜举修，以入终选。众笋拾遗答问之举名扬中原，多有太学生慕名而来，与众笋论道以备策问。弘阳橙氏引金陵众商号齐为修应援，更有说书人哔哩鹿氏，广传修之轶事于江湖。故中原路人知修者更众，而修离岛之愿更难遂也。

时有关内关外二张，皆乐善之人也，常与修谈笑。一日，三人聚而问卜。修问曰：还乡之日几何？卦辞竟为：心纳百川，以应千变。此卦本吉兆，然修坚称其所言不佳，再不愿问卜。

伯氏观修不乐，邀其对谈，问于修：汝为何事所困？修曰：因居岛上日久，难逍遥也。吾制衣之志与众笋歌舞之愿相逆，故常如临深渊，唯恐难平其意。盖因由爱入恨，只一步耳。众笋闻修之言甚有理，兼念其有陈年之木等语，笑封修为罗刹大儒。

修曾有云：入海花岛三月，如度三秋。习舞之时，亦常颓坐一隅，疲态尽显。然一日于席间，修突以侧手翻桌，身姿矫健，众秀人大惊。有笋将其制为可动之皮影，众笋皆以此为趣。后修与秀人玩乐之时，又屡示杂耍之技。有笋言曰：修虽不善舞技，实善武道也。

三公之日，修染银发，与暹罗郑氏等歌天欲雨吾思君之曲。修身着华服，怀抱一熊，歌声低回，隐有感伤之意。太妃宁氏素爱修，曲罢即盛赞不绝，并称其可入终选。修戏于众笋，言称笋之爱或将无果，然不知其已居十二位。众笋喜称大计已成。

三次放榜时，因众笋倾家力举，而各秀人之粉丝多养精蓄锐，修竟升至十位。此乃修与众笋皆未曾料也。修言劝众笋莫失分寸，其间几有愠色，并称因其生辰为二十三日，唯愿居二十三名。是日，众笋为修之事论辩良久，莫衷一是，其状若百家争鸣。亦有番邦圣母自法兰西前来与笋舌战，多为众笋所逐。

翌日，修啖一黎檬子时问于众笋：送我于高位者，意何为也？因修似面露凶光，众笋恐之。后修数度坚称不欲成团，众笋依修之意，再未举修。不料修之事已传入罗刹国，其国人深以为傲。中原众笋闻之，戏称罗刹之笋为毛竹。

修自入终选后，常深居简出。鹅司每日邀众秀人齐聚，或示少时之画卷，或言终选之所感，或问卜，或赠言，修均不曾列于其间。一旬中，岛上仅有修与甘氏同唱，向力氏习舞，及共众秀人扮猎户等寥寥数事传出。众笋虽以为憾，但深知修之不易，称唯愿博修一笑耳。

终选之日至。修因将下岛，喜不自胜。先与米氏等秀人共舞，再以杰克之釜为终曲。修曰：吾甚爱此曲，以此始，以此终，善哉。念三月前初选之日，无人识曲中之意。而三月后，秀人笋丝多可与修共唱。修身着紫衫，歌如流水，气宇轩昂，一扫颓丧，俨然已有海花岛名士之姿也。

当日，鹅司放终榜，修果未入其中。闻之，修飞奔离席，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盖因其盼下岛之日久，而夙愿终偿也。

鹅司榜上，修终居十七位，因中原笋丝早不曾举修，料其为毛竹及各番邦之笋力举之故也。众笋本言称未能遂修之愿，然有笋曰：鲁路修之位，亦十七也，此正与利路修之位相合。众笋叹曰：此乃天选。

自入岛之日起，修虽获盛赞，其心不易。虽得众爱，其志不改。前有万利而不屈，身负盛名而不傲。以不欲成团为始，以不愿出道为终，路人皆曰：此乃秀人中未曾见者也。

鹅创之幕已落，众笋不舍，与修作别。惊觉此间三月之事，或乃一梦也。今暮春已至，修与众笋，一夕达岸，将各自归矣。然同乘舟之谊，或起于夺笋，却归于真情，定久难忘怀也。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中原有文竹白某，为修书其诸事，是为利路修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