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带 | Camcroft_克罗夫_福尔摩斯先生_靠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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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分钟。”这是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麦格努森的要求也向来不会过分。丹麦人将他的行径称为“所有权”,大部分人会定义那是“勒索”,迈克罗夫特则认为那就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一份交易。他是个商人,这意味着两件事:一,麦格努森或许危险,但并不疯狂;二,他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但他的规则可能非常、非常接近迈克罗夫特所熟悉的那个。

这使得和麦格努森打交道既令人生厌,又是个轻松活,他很难说他有资格挑剔。他们坐在屋顶,隔着一张舒适的圆桌,下午茶时间。迈克罗夫特选了一把靠背椅,麦格努森占据对面的沙发,桌上放着两份甜点:焦糖苹果布丁,装在常见的家用模具中。过去,迈克罗夫特的母亲喜欢给他们做这道甜品。巧克力慕斯,店里的成品,顶部有用糖霜洒出的标志,来自迈克罗夫特最近常去的一家餐厅。麦格努森将叉子调转方向,展开双手,像个好客的主人那样。“选一个。”他说。

五十分钟。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场交易。理论上来说,他们之间的交集早该结束,丹麦人满意地在英国媒体获得了一席之地,轻轻抬起他压在皇室喉咙上的那根手指。他拿到了通行证,一栋在伦敦中心的办公楼,以及位于郊区,正被建立的“阿普多尔”别墅。迈克罗夫特并不介意让他的对手相信自己获得了胜利,所有他允许他拿走的,都是他们可以损失的。他有意让这些流程平和、顺畅地结束,因为真正的祸根早已在64年埋下,而默多克也是时候增添一个竞争对手。他不会从这里继续夸口,说他有完全的把握,能刚好让麦格努森反过来为他们所用,但他同样不会否认这正是他最初的意图。

事情临近结束,安西娅曾展开一次大胆的闲谈,询问,“您认为,对麦格努森先生来说,您会是他遇到过的最糟糕,还是最称心的合作对象?”她用了“合作对象”这个词,让迈克罗夫特感到非常有趣。他纵容了她的尝试,回答,“我不至于那么自大,认为我在任何地方称得上独特。不过如果我们确实允许自己在这份假设中畅游,”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决定他们都可以有这短暂的休息,“我恐怕或许两者皆有。”最称心的,因为迈克罗夫特几乎是慷慨地答应了麦格努森的要求,甚至还更近一步,确保一切都被安排得周全而体贴。最糟糕的,因为只要麦格努森确实有他宣称的那么好,那么他就同样能发现,这些妥协都没有给迈克罗夫特带来任何真正的打击。在这场交锋中,没有人触到另一个的剑锋。一切干脆、利落、对丹麦人而言,或许令人生厌地可控。他们行驶在麦格努森的计划里,不幸的是,那也同样是迈克罗夫特的计划。他看向安西娅,他们都笑起来。“我们最好祈祷他不会从这之中发现过多的乐趣,以至于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要把这一切再次经历一遍。”

事后回想,这或许是少数时刻,迈克罗夫特并不得意于他的先见之明。两天之后,就在根据他的情报,查尔斯·麦格努森应该已经离开伦敦时,后者出现在了第欧根尼俱乐部。丹麦人将自己领进门,视线扫过俱乐部的墙壁,还有上面的挂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饥渴,像是意图准备好索取一切他所能发现的事物。那道目光经过书桌,从中解剖出那棵用来制作柜门的橡木,阅读它的历史,汲取它的纤维,沐浴它曾接收过的阳光和雨水,等它移开,留在原地的只剩一件空白的复制品。迈克罗夫特站起身,于是同样的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麦格努森先生,”他说,“向来很高兴见到你。但我不得不说,这颇为意外。我以为,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

“意外?”麦格努森柔和地打断他。“我也感到意外,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原先正准备离开伦敦,多亏了你,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但就在路上,我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他走到窗边,没有费心寻找座位,也没有给迈克罗夫特机会向他提供一个。“我感觉我还有些未完成的事情。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合作,我却还没有向我的东道主表示过感谢。这单纯行不通,是不是?于是,就像我的灵感驱使我的那样,我发现我自己来到了这里,来见你。”

“这太客气了。我很荣幸为你提供帮助,不过那不值一提,我只是在完成我的本职工作。”

“嘘,这就是问题所在。工作。客套。这些都……太正式了。我想你一定会原谅我,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拘泥于形式的人。大多数时候,我喜欢把生意和私事放在一起,我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它们往往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话不正是这么说的吗?要先学会玩乐,才能学会生活。”

“我对你之于生活的选择有着最高的尊重。”迈克罗夫特说。

麦格努森微笑。“你没有让这变得简单,福尔摩斯先生。但这并不要紧,让我们说,我的一个爱好,就是从别人那里获得他们不愿意轻易交出的事物。那是我的玩乐。通常,我总能和我的商务伙伴获得一些更私人的接触。这事实上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我和他们的关系往往开始得如此平淡——这个新闻,那个传闻,这个丑闻——有些无聊,说真的,但在最后,我却能从那些平淡无奇的开头中获得如此亲密的实质。有什么能比彻底了解一个人更亲切的呢?去找到他们试图掩藏的信息,挖开泥土,拼凑出原貌——我会说,那是一种浪漫。突破自身的限制,突破——我们肉体的限制,去触碰、影响到另一个个体。这是那些诗歌总在歌颂的东西,不是吗?我不是个艺术家,但我喜欢去想象,我至少有一双懂得欣赏的眼睛。”

“非常动人的描述,尽管恐怕我们拥有稍许不同的品味。”迈克罗夫特回以笑容,“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我以为你应该已经猜到了,福尔摩斯先生。”麦格努森说,“非常小的事情,非常小。有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你看,在我离开之前,我希望能更了解你。”

“或许你需要说得更具体一点。”

“一次会面,私人的,以表达我的感谢。不需要很久,不在这里,”他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不在……记录上。”

“如果这是你的提议,麦格努森先生,我很确定我的助理可以和你——”

“不,不。不能那样。”他举起手指。“一只小鸟告诉我,一旦我落入这套流程里,我就永远不能获得我想要的了。只有我和你,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谅解我的谨慎,没有助理,没有那些——繁文琐节。一次私人会面。”

由于他的口音,在麦格努森说“私人”这个词的时候,其中的元音显得格外温和。那个短短的音节随着爆破音的气流吐出来,落在他们之间,像一种友好、并不越界的抚摸。在那一刻,迈克罗夫特作出了一个快速的判断:麦格努森在说实话。不论他的行径包含怎样的恐吓和黑暗,这些勒索,对于麦格努森而言,或许确实包含着一种感性的成分。那不仅是“商业交易”,不仅是为了金钱和权力,还是一种情感索求。为什么它会以这种方式呈现,迈克罗夫特能想到一些教科书式的推测,其中一些,结合他对麦格努森已有的了解,看起来很有信服力。但他尚且没有展开深入的(私人的,他不快地想到这个词)探究,因此所有推测只停留在理论阶段。他有一种预感,他很快就将知道谜底。

迈克罗夫特没有直接说出“如果我拒绝”,但麦格努森一定从他的表情中读了出来。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我在伦敦的这段时间,凑巧有机会做了一些参观。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我无法不注意到这个城市的年轻人。恕我直言,这座城市并不是为他们设计的,不如说,她更多是为了,”他示意,“我们这样的人所建立。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福尔摩斯先生,但这些男孩,以及女孩……他们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同时无可比拟地重要,是他们真正塑造了这座城市,你不这么认为吗?他们影响着我们,如此鲜活,这些年轻的灵魂似乎注定在被改变的同时,也最大程度地改变它们周遭的环境。你没有结婚,福尔摩斯先生,也没有孩子,但我相信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有一个弟弟,非常典型的年轻人——无意冒犯,我很欣赏年轻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尤为有趣。”他自顾自笑起来,“据我所知,他也正在经历一些变化。从你给他提供的住处搬了出来,不是吗?相当、相当具有反叛精神。我总是很喜欢这个阶段,当这些男孩还在探索,寻找他们在这个世界中的定位,这些时候,他们是那么……容易受到暗示。非常脆弱,非常有可塑性。我听说年轻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在寻找一个室友,如果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答谢,我会非常乐意提供一些人选,替他解决这个困境。”

他从麦格努森的话语中看见那句潜台词,带着体面的仁慈:我试过你的途径了,福尔摩斯先生,但如果情况需要,我仍然有我的方法。麦格努森会提起夏洛克,这并不在迈克罗夫特的意料之外,他不理智的那部分思绪对此感到好笑,一种古老的本能要求他摆出强势的态度,就此问,“而为什么你会觉得你能够做到?”为什么麦格努森会认为他能在伦敦——在迈克罗夫特的领地上——伤害到他试图保护的人?是什么让他认为迈克罗夫特不会给予夏洛克最全面的关注,仔细审查和筛选他身边的人,在他周围布下密切的安全网?他需要力量的展示,需要仰起头,挺直脊背,显出比他实际拥有的还更大的威力,震慑他的对手。不过这种冲动转瞬即逝,那属于另一种规则,那种规则在此刻仅仅不适用。迈克罗夫特不需要让麦格努森从他这里获得真实的回应,他不需要敌人,更不必为自己创造一个,不需要让对方看清他的底牌、软肋、和他会为之做到的程度。他要做的是继续将他们的关系保持在灰色地带。没有剑光、枪声,只有打量、判断、和一架仅有他能看见的天平。

因此,迈克罗夫特露出理解的笑容,垂下视线,再重新抬起。“你的好意让我惊讶,麦格努森先生。当然,我不会希望你为此大费周章。你说得没错,如果事情可以简化,为什么要让它变得复杂?”他摊开手,一个友好的举动,轻而易举地违背了他自身的意愿,“我被你的邀请所打动,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能够获得它,但自然,我没有道理拒绝。”

麦格努森的消息迟了一步,就在昨天,夏洛克已经找到了一个室友,根据迈克罗夫特的观察,这一个或许能为他的弟弟带来一些期盼已久的变化。他们一同侦破的第一个案子是杰夫·霍普·,那个留下了五具尸体的出租车司机。迈克罗夫特相当感谢华生医生及时赶到,阻止夏洛克践行危险的赌约。他的弟弟在结案后仍然执意检测药物成分,而迈克罗夫特在他得出答案前就知道,华生医生事实上救了他一命。夏洛克不会乐意听到这个评价,但是当霍普向前推出其中一个瓶子,他们就已经行驶出了夏洛克所熟悉的领域。他的弟弟可以观察、分析、推理,看见并捕捉到那些被常人忽略的细节,再用逻辑串联,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和精确度,去解析情感和人性,像计算公式那样推演他的对手的心理,但后者对夏洛克而言将永远是一种陌生的语言。这一种语言,在夏洛克的童年时期后期,正是由迈克罗夫特教授给了他。他的弟弟是个优秀的学生,迈克罗夫特确保他竭尽所能,给予他训练,让他能够没有阻碍地和这个社会共存。而夏洛克获得了这些能力(尽管大多数时候,在日常生活中,他会忘记去使用它们),但是当他面临的场合不再是社交礼仪、得体的话语、或者一颗受伤的心,而是一个同样狡猾和危险的对手,以及生死攸关的较量——那份细微的差异就会体现出来。在情感的土地上,夏洛克终究是一个外来者,这是他的致命缺陷。也是为什么在迈克罗夫特眼里,他一直都确定,他的弟弟仍然需要他的关照。

这一种博弈,与推理不同,从来都和客观事实无关。它们的过程或许类似,同样包含对线索的捕捉、剖析、和推导,但唯一的武器是且仅是主观。此时此刻,迈克罗夫特并非在和麦格努森较量,而是在与麦格努森眼中的迈克罗夫特较量。他要推测丹麦人眼中的他拥有着什么形象,会作出什么反应。那个模糊、朦胧的迈克罗夫特,以及他眼中模糊、朦胧的麦格努森,是它们向前两格,形成防线,开创战术,谨慎地保护自身,同时尽最大可能破除对方身边的迷雾。这种行径令他想起他年轻时的外勤生活:如何创造、保持一个假身份,然后,如何识破一个。任何一个好的伪装,无可避免地,将需要和他们真实的自我拥有共通之处。关键在于选择哪些保留,哪些展露,哪些舍弃,哪些掩饰。什么要让对方相信,什么要进行扭曲,又有什么将被他所利用。麦格努森会提起夏洛克是一种再常规不过的试探,意大利开局,或许是西班牙,而直接否决他拥有任何程度的情感,将是无异于放弃棋盘中心的冒险行为。一个与实际差异过大的伪装只会带来暴露,密钥唾手可得,否定将被重新解读为肯定,肯定则是一份迫切的畏惧。于是,迈克罗夫特移动他的骑士,双马防御,让麦格努森的主教获得主导,让他看见他拥有弱点,让他认为他得到了更多信息——让他认为他拥有了对迈克罗夫特的掌控。与此同时,真正关键的问题将被隐藏:为什么?这份妥协来源于亲情,责任,过往,他的兄弟本身,一种控制事物的习惯,还是只是宁可减少一个麻烦的权衡?坐在桌子后与他对弈的是一个熟练于交易的政客,一个擅长隐藏的前间谍,一个为了保护摇摇欲坠姓氏的守旧者,一个迫切的哥哥,还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男孩?迈克罗夫特保证他会给麦格努森一座迷宫来分辨。他整理脑海中的资料,一份档案平铺开来,这将会是今天他要成为的迈克罗夫特。

“你有什么建议,麦格努森先生?”他问,“晚餐,也许?我很确定,你知道一些非常不错的地方。”

“事实上,我原本打算让你决定,福尔摩斯先生。考虑到毕竟是我提出了这个唐突的邀请,我想,假如我们在你熟悉的场合,你会更——”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刚刚想到这个词。“自在。不过,这样也可以。当然,当然,这完全没问题。如果你把事情交给我,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极了。”

“而我向来认为,我不是个挑剔的人。”他们都笑了。“那么,看来我们已经拥有了一场小小的碰面,麦格努森先生。”

“当你这么说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我意识到确实还有一个不便。晚餐无法填进我的行程表里,尽管我非常看中我们的会面,但我确实有其他事情,而且它——如何说呢,同样太严肃了。那不是我们想要的,是不是,迈克罗夫特——我能这么叫你吗?也许它有一个简称?你的家人如何称呼你?”

“迈克罗夫特,只是迈克罗夫特。”夏洛克曾经给他一个简称,叫他迈克,在他更小的时候,他叫他“迈考乎”(那时,他同样管自己叫“夏利”)。迈克罗夫特现在还保有那段记忆,当他结束课程,夏洛克会从另一个房间跑过来,欧若斯会尖叫,让她的保姆抱着她跟上夏洛克。她已经会说话,但说得还不是很好,因此更多时候她都只是在观察。观察,以及思考。思考什么,迈克罗夫特从来没有弄明白过。“请便。”

“迈克罗夫特。”麦格努森重复了一遍,微笑。“好多了。我得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它很独特,同时又非常英式。那么多音节,迈克—罗—夫特,当你念出它们的时候,都好像还要在头脑中梳理一遍,我想它比你的姓氏更适合你。福尔摩斯太细腻了,更适合你的弟弟。”

“谢谢,然而我恐怕一个人不能选择他们的姓氏。”

“但是我们还有其他东西可以选择。这不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所有那些选择?”他站起来,自然地问,“早一点对你来说怎么样?不会太久,或许都不会占用你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我想,五十分钟就足够了。”

“没有什么我不能推掉的事情。”迈克罗夫特回答。当他这么说时,稍稍扬起眉毛,仿佛这是一个他们之间的内部笑话。

“好极了。我知道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还能欣赏一个难得的晴天。”

“听起来很吸引人。那直到今天下午,麦格努森先生。”

“今天下午。”麦格努森说,那道阅读般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他。“我会期待着。”

于是,他们此时在这里。一把靠背椅,一张沙发,还有一个圆桌。地点是一间酒店的顶楼,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这是一个寒冷的晴天,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如果天气预报足够可靠,今天晚上也会是一个雨夜。屋外刮着烈风,不过在屋顶的暖房里,迈克罗夫特感受不到任何这些。

他看向他面前陈列出的甜品,苹果派和慕斯,他的过去和现在。奶油有些融化。半分钟前,麦格努森向前推出了他的杰夫·霍普药瓶:“根据你的直觉选择。”

五十五十的概率,那个司机这样告诉夏洛克,问题不在于哪瓶是无毒的,问题在于,他会给你哪个?迈克罗夫特伸出手,拿走了在他右手边的碟子。出于礼貌,他将另一盘向麦格努森的方向示意。丹麦人轻轻将刀叉拿起,放在自己身侧。“并不那么怀旧,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第一反应。”他回答,将叉子滑入慕斯。“或许是习惯使然。”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麦格努森说,注视着他的动作,脖子稍微扬起,好像担心迈克罗夫特会不小心失手,将蛋糕掉在地上。他把叉子送入口中,合拢嘴唇,幅度不大地咀嚼,喉结移动,一个吞咽的动作。慕斯一定已经放了一些时间,口感比他记忆中的更湿润。麦格努森恢复坐姿,没有在意留给他自己的那份甜品,他招了招手,有人替他们推来茶。

“那么现在,福尔摩斯先生,”他摆出滤网,为他们两人倒上茶,“让我们切入正题。”他举起糖和牛奶,“真正的选择是:你会告诉我什么?”

迈克罗夫特没有拒绝。麦格努森交叠双手,等待他搅拌。当迈克罗夫特放下勺子,他伸出一根手指,蘸取他的茶品尝。麦格努森吮吸指尖,露出满意的笑容。“事先说明,我想知道一切。”

一个切入点。

赴约的路上,迈克罗夫特就在为这一时刻准备。打开他脑海中那一堵漫长的文件柜,从中选取记忆。和夏洛克所相信的不一样,“思维宫殿”并不需要一个特定的场景。对迈克罗夫特而言,那一直都只是一片虚无中无数排列在一起的抽屉,分门别类地标注,按照时间,含义,以及他的感受。当他闭上眼睛,又在头脑中重新睁开,他看见的是黑暗中无数星光般的亮点。每一个代表着一个片段,一个词组,一个问题,一份情感。他自由地移动它们,每一横列都没有尽头。他没有这么引导夏洛克,因为那时,他正好对心理暗示颇为感兴趣。而之后,就和许多他试图传授给夏洛克的事情一样,这些原本应该将他们更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共通点,最终塑造了他们之间越来越多的不同。

现在,迈克罗夫特的面前陈列着一排敞开的柜子,他知道麦格努森想要搜索的是什么,但是他同样知道要如何铺垫,才能让对方相信他所给予的,将正是他想要的。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故事,有一部分,我恐怕不能透露完整的信息。”迈克罗夫特说。“它们涉及机密,基于安全考虑,我相信你会谅解我将它们稍事修改。”

“当然,福尔摩先生,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那些细枝末节。”

“在我第一次听到你的邀请时,进入我的脑海就是这样一件事情。它发生在九十年代末。那个时候,我受够了田野工作,正打算重新回到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我接手的最后一项工作——或者,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是处理我们一位同事的退休事宜。我不算一个特别好的间谍,我或许应该先提醒你这点,没有在机构里爬到过重要的位置,至少,不如我成为一名文官之后所获得的。”

“你太谦虚了,福尔摩斯先生,是那个年代没有给你机会发挥才能。冷战已经结束了,还能有多少乐趣呢?”

他笑起来。“当时,我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事实上,我觉得它颇为戏剧性,鉴于我已经打算从这份事业中抽身,那几乎就像我在预演自己的离职。我私下里认为,或许我的意向已经被上头知晓,所以他们打发给我这些不是很困难的琐事,同时,也确保我在那一阵几乎没有多长时间待在国内。”他停顿了一下。“这一点带来了一些不便,不过从某些角度来看,或许也正中我下怀,毕竟,我在最初会选择这份事业,也正是因为我……”另一个停顿,迈克罗夫特没有让它持续太长,只是足够获得麦格努森的注意,并且显出,他似乎短暂地迷失在了回忆中。他抱歉地笑了笑,像是要不着痕迹地掩饰失误。“正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假期。”

“转换心情,我估计?”

“在那个范畴中。”

“听起来很合理。”

“所以,起初,这最一次的田野工作就和它看上去的一样轻松。去了几次档案库,然后是——让我们给他一个名字——乔治,如何?乔治还留在英国的关系。整理并确认他经手过的事情,有些不在我的权限之内,不过那也不碍事,我只是负责把东西拿出来,再锁进去。瑞士的银行账号,几个等待结清的身份,所有这些常规的。最后,我必须去一趟南美,那是乔治被外派的地方。”

“你确实去的是南美吗,福尔摩斯先生?”

迈克罗夫特对他微笑。“安全考虑,麦格努森先生。”

“抵达那天,一辆车将我直接载到大使馆。来接我的是一名参赞,路上,我放松地和他交流,因为预期一切都只是走个流程,而通常,他们也会好奇来自伦敦的消息。但是那天有些不同寻常,我能从他的态度中看出来。我不会说我已经立即猜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答案在我抵达大使馆后就揭晓了:我需要找到的这位乔治,已经有两天没有人见到过他。”

“或许他让自己提前退休了。”

“他们也正是这么想的,麦格努森先生,这是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乔治的生涯中,他也做过一些不错的成绩,但我的这位同僚,他一直都不是有野心的类型,没有把他被交付的这个无关紧要的职位看作一种抛弃,而是舒适、安心地等待退休。他有信仰,麦格努森先生,坚信他的选择和所作所为是完全为了国家,在冷战时期,这样的人还并不少见。”

“如果不是拥有我对你的了解,我会说你对那个年代抱有怀念。”

他们交换了一道短促的笑声。“那是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麦格努森先生,或好或坏,我想或许每个人都会对他们的年轻时光留有怀念。”

“即使是你,迈克罗夫特?”

他知道他在问什么。“是的,即使是我。”

“显然,大使馆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那时我的行程已经被通知,于是,考虑到即使他们汇报给伦敦,也只会和特派员在中途撞上,他们决定索性什么都不说,等待我来了之后自己发现,这样,至少就可以让我做那个上报这节外生枝的冤大头。这种事时有发生,因此,我即刻通知了伦敦,而如我预料的那样,他们吩咐我先行展开调查,如果还有其他情况,会再派一个更有资历的人来。这一段过程太多好说的,不外乎是和相关人员交谈,这里看看,那里走走,确定没有文件丢失(谢天谢地,没有),所有这些。然后,经过一番波折,我找到了乔治。只是那时他并不在南美洲。很明显,年龄并没有让他忘记他年轻时接受过的训练,我们在他的住所发现他还持有一个尚未注销的波兰身份:他在瑞士。”

“或许你不应该说南美洲的,福尔摩斯先生,”麦格努森指出,“毕竟,南美洲和瑞士并不是只隔一趟火车的距离。”

迈克罗夫特没有在意。“在我确定他的消失并不涉及安全漏洞之后,我就没有那么紧张了。看上去,这个插曲更接近个人行为。而这样的情况并非没有先例。归根结底,是我们教会了我们的特勤如何躲过眼线,抹除踪迹,没有道理指望他们领完薪水后,就突然变成了一群小绵羊。不论如何,乔治仍然是我的责任,而机构也更倾向于了解他们的人都在哪,又在做什么。我唯一的担心,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的动机,未知向来不是一种我特别喜欢的特质。

“我接下来要讲到的是这样一个时刻。尽管大多时间,我们都在为我们最初选择投身的理念和礼仪服务,但也有少数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将在做正相反的事情。我们破坏我们所建造的,鄙夷我们所推崇的。是那些时候,我们将其定义为‘人生的转折点’。这就是那一次的瑞士之行,也是为什么这整件事之于我有特殊的意义。”

“稍等,福尔摩斯先生。”麦格努森举起手,打断他。“我想你一定不会意外,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我们都非常清楚,和任何人一样,你也有过……错误的时候。但是,”他摊开手,露出他认为迈克罗夫特一定明白他在说什么的笑容,“这些都影响不到你,不是吗?我可以拿着你年轻时的离经叛道,拿着瑞士、那笔交易、又或许那次媒体泄露在你面前摆弄,而你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我们都知道你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为什么,”他切下一块苹果派,用叉子举起来,在空中检查它,“你现在将要告诉我的这件事会有任何不同?我确实说了我想知道全部,全部真实的,根据你的直觉。”他咬下那一块甜点。“你有没有近距离观看过拆解金枪鱼,福尔摩斯先生?我见过,虽然不是金枪鱼,我们所在的地方太寒冷了。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喜欢带我们去挪威海钓,他是个出色的垂钓者。我们在冬天去,正适合钓鳕鱼,一次,他钓上来一条格外大的,接近三十英寸。等我们回到海岸,就让旅馆的厨房为我们剔除鱼骨。第一刀在鱼鳍后面,刀尖插入鱼背,沿着中心的骨头划开。如果你足够熟练,整个过程都不会发出多少声音。我立刻被吸引了,为之着迷,那是一种享受。我从来没有学会过这门技术,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后来,我掌握了一种更实用的技巧:如何拆解我的同类。”他看向他,愉快地笑了,“当我看见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思考,第一刀应该从哪里下去,哪里如果我用力,就可以制止他的任何跳动,哪里如果我转动手腕,就可以轻轻松松划开他。你瞧,这一直都是我的消遣。我认为它美极了,对于我所选择的对象,我从来都不看低他们。你不会想去钓一条泥鳅,是不是?你会想钓剑鱼、鬼头刀、丝帆鱼。我一直都很尊敬他们,尊敬他们给我的抵抗,尊重我要付出的精力,这是为什么它是一种迷人的运动。”麦格努森朝后倚靠,放松身体,“而你,福尔摩斯先生,你是我的大马林鱼,每个捕鱼爱好者都会想要一条,一种里程碑,真的。所以,”他低下头,然后重新抬起眼睛,语气真诚,“拜托,给我一个机会拆解你。因为如果你不的话,我只能寻找一个替代品。当然,每个人都会想要最大、最好的……但我也是个懂得妥协的人。我不挑剔,”他自己笑起来,好像觉得这句互换很有趣,“我会拿走我能得到的。而我好奇年轻的福尔摩斯先生会是一条旗鱼,还是一条金枪鱼?”

“你误解我了,麦格努森先生,”迈克罗夫特礼貌地说,“如果你继续听下去,你一定能明白为什么我选择了这件事向你分享。其中的秘密不在于我最终作出的选择——而且是的,我并不意外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信息——而是在于背后的原因。”

他放下勺子,金属在杯碟上发出一声轻响,迈克罗夫特允许自己思考了一会,随后继续。“在我抵达瑞士后,我首先见到的并不是乔治,而是密码室的一个年轻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大约是乔治的学徒。我们或许也需要给他一个名字,就让我称呼他为亨利。亨利,凑巧,是一个只比我年轻一些的同龄人。他知道我来做什么,我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想,他的目的是要让我回心转意。那时,他是我关于乔治的唯一线索,因此我不可能摆脱他,但同时,他也千方百计地阻挠我。我能感到他在拖延时间,然而奇怪的是,这件事却并不让我特别担心。事实上,整个那段时间,尽管我有着明确的指令,也有着时间限制,我却都仿佛在度过一个偷来的假期。我与那位年轻人的较量,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单纯在其中,我知道他瞒着我什么,但这件事并不涉及国家安全,也和我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于是它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游戏。我们是两个从同一机构里走出来的产物,在此之前,都没有这样去使用过我们的能力,以一种放松、悠闲、近乎友好的方式。他并不是要真的‘击败’我,只是要我再像无头苍蝇一样转一阵,而我也不是要‘击败’他,只是需要在某天他睡着的时候,从他的脑海中抽取出一些我需要的信息。对我来说,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玩乐’的时刻。”

麦格努森紧盯着他,迈克罗夫特举起杯子,抿了一口茶。

“最终,可以说我赢了,也可以说他赢了。我知道了乔治的下落,也知道了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但是亨利,”他浮现出一个笑容,“亨利,他是个狡猾的玩伴。他一点点把这些信息透露给我,游说我,改变我的想法,到最后,我意识到他的目的并不是拖延,而是想把我拉到他们的战线上。而在那个时候——我单纯已经无法拒绝。”

“我想起来,我曾经听说过一件事,福尔摩斯先生,”麦格努森说,声音只比耳语高一点。“我的消息告诉过我……你有一些,特定方面的兴趣。我没有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我一度认为……”

“认为不会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人?”迈克罗夫特笑了。“会有很多人认同你的判断,麦格努森先生。”他看向窗外,“你问了我一个私人的问题,你瞧,我确实给你准备了一个私人的回答。”

“有趣极了。请继续,福尔摩斯先生。”

“剩下的只有乔治的故事了,麦格努森先生。这个故事,我告诉你也无妨,大部分相关人员不是已经过世,就是销声匿迹许久。乔治在六十年代曾被派遣到柏林,那时他也是个年轻人,冷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英国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就是在那时完成了一些出色的工作,然而,没有在档案上记录下来的,是他同时留下了一些熟识。其中一个,在三十年后,还有一个孩子生活在欧洲。这个孩子,让我们叫她——琳达小姐,在那一段时间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一些棘手的境地。她从没见过乔治,但是确实知道她的家庭有这样一个联系,于是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她求助于这个理论上存在的家庭旧友。而我们即将退休的老间谍,也就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发现他的原则重新被点亮了。

“就像我前面说的那样,这件事完全私人,并没有宏大的阴谋、背叛,如果它被拍成一部电影,或许会是孤胆英雄的类型。在他的暮年,乔治决定用他的能力完成最后这个任务:他要确保琳达小姐得到了应有的保护,而他意图完全利用他曾有的关系,以及他现有的职位达到这点。”

“你的意思是,他意图勒索英国政府。”麦格努森说。

“如果你这么概括的话,或许那也是一种形容。当然,我保证在这一门艺术上,他比你懵懂多了。最大的困难是时间,如何让琳达尽快获得伦敦的批准,以及隐秘性,乔治不能直接出现在维多利亚区。所以有了整个‘消失’一出。这一举两得,既能脱身,同时,伦敦又必然会派人来调查。他们几乎期望我找到他,因为那个特派员,也就是在他们的计划里,最终要为他们进行接线的关键——”他示意,“就是我。”

“我在当时面临了一个选择,我可以直接走开,只是把我了解的信息,以及乔治的行踪如实汇报,但那样,必然会危及一个无辜的人。同时,我也可以遵循他们的安排,违反规定,隐瞒事实,拿我的职业生涯和性命作为赌注,去保护一个我并不认识,也与我毫无关联的女性。”

“而你选择了后者。”麦格努森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多么不像你,迈克罗夫特,因为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谁能想到呢?”

迈克罗夫特垂下视线,他的茶只余温热。“谁能想到?”他同意。

他没有说实话。

真实的故事里没有亨利。乔治确实有一个学徒,那个年轻人也确实帮助了他,但是迈克罗夫特从来都没对那个人给予任何超出必要的眼神。真实的故事,是从头到尾都是乔治。

乔治——他的真名是拉里·奥康纳,有一半爱尔兰血统——迈克罗夫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情人,年龄是他两倍的年长者。他们的关系只持续到拉里返回英国。那或许是唯一一次迈克罗夫特产生冲动,考虑放弃他的一切打算,只因为他不想失去现在他拥有的。拉里打消了他的想法,他用见证过半个世纪的动荡的目光安抚了他,让他相信,事情回到原轨只会更好。奥康纳在2004年因为癌症而去世了,迈克罗夫特没有出席他的葬礼,只是委托他的助理送去了一束花。在那一天,他翻出索菲亚(也就是“琳达小姐”)的电话号码,犹豫了一阵,最终没有拨出去。

迈克罗夫特有意隐瞒了这件事,因为如果他照实诉说,麦格努森将会从他身上发掘出更多他不准备透露的信息。例如,当他们在瑞士碰面,那个比他更富有经验的间谍是如何一步一步瓦解他,并不靠强硬的外力,而是用一种柔和的,温暖的吸引,让迈克罗夫特看见一切都还有另一种出路。他感到一种召唤,近乎对于光明的渴望,让他感到回到了童年时期,在一段或许并不真实存在的记忆里,确信他的父母会保护他。在瑞士,他们只需要躲避,再花更长一点时间,避开视线,消失,完全消失,然后等待伦敦的回应——就在拉里为索菲亚安排的短租度假屋中。拉里有一双有力,粗糙,显然夺取过性命的双手,那种触感让他感到安心。那双手曾经轻轻整理过他的头发,问他,“而你相信什么?”迈克罗夫特没有回答过,但是如果他确实要给出一个回答,他那时或许会说,“任何你想让我相信的”。在那种时候,他感到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他想起他曾在那个年龄也曾给出过一个类似的答案,当鲁迪叔叔问他,他会为了欧若斯、夏洛克、以及他的家庭做什么时,迈克罗夫特的回答是:“任何事。”他花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如果那不是他的一生——去背负这种无力的愧疚感。最初,他是一个犯了错的男孩,后来,他是一个竭尽全力装作他没有那么做的成年人。而在他的所有经历中,迈克罗夫特仅仅只在拉里那里得到过他想要的。“你确实一团糟,孩子,”他年长的情人告诉他。“但是这没关系,你还很年轻。”

迈克罗夫特没有说这些,因为如果他说了,麦格努森就会清晰、准确地看见他是个怎样的人。会穿过他的皮肤,细数出他的每一根血管,把握每一根神经的跳动。但这不会发生,因为迈克罗夫特已经准备好了另一种答案,而且他正知道,要如何引导麦格努森相信他的坦白。


tbc

(没写完,完整版大概见我的lof/w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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