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像纯元皇后，是不是？”

“五分容貌，五分性情，就足以让你对我效忠是不是？”

“不，你效忠的是纯元皇后。”

她在万念俱灰下一声声质问我，爱情、忠诚、信任，一日之间皆为崩塌。

是也不是，我没有办法向她解释所有的一切，只好含糊着告诉她，因缘际会得到纯元皇后的一次垂怜罢了。

半真半假，她反而深信不疑。

我是效忠她的，只是还有自己的私心罢了。

纯元皇后……我轻笑，这个世上还真正记得她的，都是旧人了吧。

雍正三年，我从太妃那处被调了出来，说是要侍奉新选秀入宫的小主。

内务府将我们一众伺候新主子的奴才打发到一处训话时，苏培盛也在，伺候的人里数我年纪最大，其实我不大明白为什么。

苏培盛以前在王府做皇上身边的小太监时，是与我有些交情的，当时跟在还是四王爷的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是高公公，苏培盛只能做些跑腿的活，如今高公公不在，他升了太监总管，我想着凭借以往的交情，他总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从太妃身边调走。

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告诉我日后就明白了。

的确，很快我就明白了为什么。

我被指给了碎玉轩的小主，而这位新来的主子，她的容貌像极了一人。

我眼见着她从不为人知到一步步得宠。我深知这是那人的缘故，可我不能说，半个字都不能。

她是这座皇宫最令人羡慕的人，她独得了帝王的恩宠，于是，也成了整座后宫最大的敌人。

我明知这份举世皆知的宠爱并不牢固，却没有办法打碎她小女孩对爱情的全部幻想。

我小心地提醒她，宫中最不值得依赖的就是皇上的爱，有时他会明目张胆地偏护，可一旦消失，那便万人可踩。

可她始终不肯信。

她说那是她的夫君，是要举案齐眉白头到老的人。可是，他想要做的从来只是一个人的夫君，只是他再也不能如愿了。

我默默看着她接受了本应该属于另一个人的瞩目的爱，想着，若是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或许也是幸福的一生。

可知晓这一切的并不只有我，想她就这么安安稳稳过一生的也只有一个我。

是啊，帝王的宠爱，连那个人尚且都无福消受，何况眼前这个替代品呢。

她被那样珍视地对待着，被那位天下之主抱回寝宫，拥有了民间夫妻的嫁娶之礼，在雷雨夜从华妃处赶回只为了陪在她身边不再害怕……

寻常男子如此，只怕姑娘早已暗许了芳心，何况那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没有人见过皇上如此，所有人都怕了，怕她真的入了皇上的心，各种阴谋接踵而至。

帝王的偏爱是最危险的毒药。

可她却不怕，因为她的四郎会偏袒她。

我也不怕，因为皇上怕极了再失去。

连华妃都动不了她。华妃是动不了她的，自那个雷雨夜皇上扔下华妃赶到她身边我便知道。

他怕呀，怕第二天一早，有人再为着华妃拈酸吃醋，扔下他好几天不理。

可其实我知道，她不会的，她深谙嫔妃之道，即便心中不快，也不敢直接甩给皇上脸子。

可偏偏华妃不懂，只觉得她的出现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皇帝的爱，处处与她作对，一步步将自己逼向绝路。

我还记得她失去孩子那天，华妃那处，那么多血，是十七爷赶来救了她。

我让浣碧叮嘱十七爷，务必将此处的情景一字不落地说给皇上，他一定会记起，那年她见完八福晋在十三爷面前，血流一地，没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唯一的联系。

果然，皇上赶回，满目含泪地看着她，告诉她孩子还会再有的。

他心里一定庆幸极了，十七爷救了她，当年十三爷没做到的事情，他的十七弟做到了，更庆幸的是，她的身子不像她那般已然油尽灯枯。他那句还会再有的，哪里是在安慰眼前的人，是在安慰几年前最无措的自己，帝王又如何，他一心想要的孩子，不一样还是留不住。

也是从这时候起，我便知道，这份替代来的爱是不长久的，她必须去迎合皇上，才能保住这份偏爱。

失去孩子的痛让她开始迷失，她当真觉得眼前人是专属于她的，该为她和他的孩子鸣不平。

她无法接受皇上对华妃的从轻发落，亦不能在皇上面前佯装无事。

她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表露在她的夫君面前，却未曾想到，伤害她的人，亦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枕边人。

她开始消沉，日日沉沦。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想她打起精神来。

失去孩子，这是他一生的痛，他最想保护的那个孩子，在他面前一点一点逝去。他当真痛得不能自已，发誓为自己未能谋面的孩儿报仇，他亦是如此做了，却与她越走越远。

他该是怕了。

是啊，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事，有了不同的选择，可他，却全错了。

她远比那人要杀伐果决的多，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她没有她那般的情感纠缠，也无法对伤害自己的人心生怜悯。

所以很快，她便重新振作起来。

倚梅园的雪地复宠，当真是绝佳的时机。

她自以为是唤起皇上初见时的记忆，可是我知道，她又一次的不经意间为皇上带来了那个人。

她必然会复宠成功。

只是，我没有想到皇后。她曾经也是那样善良的人，何至于此。

当年的她，皇后都尚且能容忍，为何如今却一再出手。

我从未对皇后设防。

她一直都那样温柔贤淑，容忍那人的存在，会在她与皇上别扭的时候去开解她，体谅下人，甚至容忍凭空出现的纯元皇后。

原来她可以忍受皇上真的爱一个人，却不能接受一个替代品继续存在于他的身边。

那么当初，要么是她真的爱屋及乌，要么，只是她藏得太深。

或许，八福晋入宫，也是她默许的。

只是这其中真相，早已无从得知了。

可是，她真的了解皇上，且一击即中。

甄嬛像她，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只要她容貌不毁，皇上便不可能冷落她。

于是，她选择让那个深陷爱情中的小女孩，火速认清现实，看清自己真正的地位。

是啊，这世间最悲苦的不过是，我当你是我白发人，却不想是明月照沟渠。

菀菀类卿。

她亲眼所见的四个字，将她彻底击垮。

她再也不能了。

这座皇宫，这皇宫里的人，她再也不能面对。

我始终没有告诉她真相，如今的事态都已将她粉碎，何必让她知道更多他与那人的细节。

走吧，走吧。

那个人没能逃离的皇宫，她能做到了。

只是。

我从没想过，我与她还能再度踏上这座皇宫。

她有了真正想要相守的人，然而，然而。

回去，她做好了120分的心理准备。

那座皇宫里住着洪水猛兽，一个不留意，便会被吞噬。它已经吞噬了一个人了，不要再将重返的她也吞噬掉。

可这次回来，我却明显的感受到他的不同。

他那样小心翼翼的对待，他明明还是把她当作那个人，却又不同了。

我明明该为我的主子欢喜，却控制不住的怨恨他。

他可以对所有人绝情，却惟独不能对她有情。

那是背叛。

我的怨恨，与她的怨恨不谋而合。

我开始真正的为她出谋划策。

所以，被关到慎刑司，我根本就不诧异。

所有人都以为是皇后为了扳倒甄嬛，故而对我下手。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至少不全是。

他在深夜召见了我。

“皇上。”我很从容，向他行礼。

“槿汐，或者该叫你……”

“芸香。”我很干脆，打断了他。

“芸香……”他默念。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他还在做四王爷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奉茶宫女。

“四王爷贵人多忘事，奴才当年，也是有幸同玉檀一起唤过她一声姐姐的。”这些话从我口中一一蹦出，我轻笑着看他的反应。

他大约只想到我是曾经康熙年间的宫女，却未想到，我与她曾那样相近。

“没想到，你竟去侍奉她了。”

“也不是巧合，是苏培盛为了讨您欢欣，当初特意安排奴才过去的。”

“苏培盛竟与你交好。”

“他与我们院子的人都交好，不过这都依赖于当初的四王爷，您那时候常派他来我们院子送东西传话，自然时间久了是有点交情的。”

“朕将以前的旧人都打发了，如何独独留了你，是苏培盛的缘故吗？”

“当年皇上即位，将我们乾清宫的人都遣散，除了玉檀，我们没出宫的都被安排了新的去处，我本是在御花园照顾花草，也是个省心的活计。可是有一天，王喜公公来了，他给我换了新去处，让我照顾太妃，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眼睛红着，什么都不说，让我换个名字好好活着，莫要再提以前的事，他说这是姐姐托他安排的。后来我才知道，玉檀死了。被活活蒸死，那么多宫女太监被带去看，所幸我逃过一劫。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姐姐她怕了，开始把她以前身边的人都往外送。可是，我问王喜，为什么姐姐不亲自来，为什么姐姐还没受封。他说姐姐没有自由，皇上派去照顾她的人，其实随时在监视她，我要好自为之。我不明白，也想不透。我给自己改了名字，槿汐，我要永远的谨记她，谨记马尔泰若曦。”我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露出寸寸怨念。那是代替她的恨。

他被我的眼神惊到，后退一步。

“你竟，竟全都知道。你还没有告诉她。”

“是，我不会告诉我的主子。因为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她说当初是你的六个字留住了她，你拿真心来对待她，所以她愿意为了你承受一切。你知道她去浣衣局是为了什么吗，因为先帝要把她许给十四爷。我们都知道，在先帝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他有意培养十四爷，他那么疼姐姐，连太子请旨都不愿意，自是在心中合计了许久，给她一个最好的归属。十四爷虽与她自小吵闹，却是最能忍让她的人，她在府里，有十四爷撑腰，所有人都得敬她，她那样不羁的性子，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若是十四爷继了大统，她便是名正言顺的贵妃、皇贵妃，哪里还用看别人眼色。可是你看她最后得到了什么，浣衣局的八年，一身病痛，你做闲野王爷，一身清闲，为了避嫌，对她不管不问，你只当李公公当年是试探你，可你却不知，我们为了救她想了多少办法，最后才寄希望于你。你一次次说要娶她，却一次次告诉她你娶不了她，是，你对她永远都坦然。可是你知不知道，她每一次有多难过，在屋子里偷偷哭偷偷喝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她说八爷对她不坦然，江山胜于她，可你难道不是吗，你与八爷都一样，不，你还不如八爷，八爷会娶她，你不会。你让她在这座宫里做了一辈子的宫女，她最终都与你不相干。

皇上，您何必自欺欺人呢。她说她要做皇后，于是有了纯元皇后。她说她想做您的妻子，于是您告诉熹贵妃您也曾彻夜点过一次龙凤花烛，她说她怕雷鸣电闪，您弃了华妃连夜赶来哄她，可是皇上，那个因为华妃吃醋不理您的人，早就不在了，您如今再怎么假装自己满足她，也不在了。那年大雨，杏花树下您等了那么久，您心里早就知道，那个您陪着一起淋雨的女子，她真的走了，她本就是为了你才留下，你不要她了，她当真走的毫无留恋。”

“若曦……那年杏花微雨，她坐在秋千架上吹箫，我当真以为是看到了她，我同她约好再相见，可是，那么大的雨，我等了好久，没有人来，我知道不是她了，可是我不能知道，她就是若曦，就是若曦。”他不停地喃喃，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仿佛一下子被抽尽了力气，一下颓败起来。

“她不是若曦，她是纯元，如今宫中的所有人到现在都不知道若曦这个名字，这不是您做的吗，把所有知道若曦的人都送走了，高无庸，承欢格格，四阿哥，所有知道她的，与她相关的，您都送走了，送不走的，也不敢再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半点痕迹，有的只是纯元皇后，您忘啦。四郎，她何曾这样唤过您，您把自己骗的好成功，您以为这样塑造一个人，就当真拥有了所有与她名正言顺的情爱了吗？没有的，她不认识纯元皇后，她哪怕到了地下，都不知道怎么她离开了您还会有一个如此深爱的妻子。”

“不，不是！”他急急否认，转而，他沉下头，“若曦……”他小心翼翼地念出这个名字，似是珍宝，不敢打扰，“我没有想抹去她的一切，那些我与她的记忆，每一个画面都在我脑海里，我每日每日都在想她，生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承欢有一次说她记不得姑姑的脸了，可她明明也那么想她，我真的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这样，一边怀念，一边却又不记得她的脸，可是，我看着甄嬛，她们长得那样像，我终于放心了，我不会忘记她了。”

“像又如何呢，她们是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除了那张脸，没有一点是像的。”我沉声打断了他的自我欺瞒，自以为是的感动和救赎。

“是啊，所以她像的是纯元皇后，属于我和若曦的记忆，任何人都不能亵渎，任何人都不配。这座皇宫有多脏啊，你说的对，她活着的时候，最想要的就是逃离这里，她好不容易逃开了，这里的所有人，谁都不许再提她，谁都不能再让她与这个囚笼有一丝羁绊。”他突然看向我，“可是，这里同样也是我与她相爱的地方，存着我与她共同的记忆，我没能赶上她的最后一面，她临走的时候还觉得我在怨她，我不能，不能让她带着这样的遗憾，她说她是来自未来，我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想她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纯元皇后，这是我能留给她的唯一讯号，她看了就会明白的。我没能来得及做到的，留给三百年后的她来释然吧！”

面前的这个帝王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沉浸在和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女子的世界里，他老了，脸上已布满皱纹，那个女子看不到了。

其实，我看他有些可怜，我的出现，撕破了他为自己遮的那层纱，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残忍、遗憾与后悔，他没法骗自己了，我想，这该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芸香，你走吧，你好好活着，留在熹贵妃的身边，好好待弘历，弘历他也什么都知道，你最清楚。留在他们身边，像苏麻喇姑那样，这是我对她唯一的弥补了。”

很快，我被放出来，苏培盛也被放出来。

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一切却又变的不一样起来。

我身边的主子经历了这么多是非，早已变的心狠，若说当年的莞常在还有几分娇俏似她，如今当真是半分相似都没有了。

那人永远心善，也毁于这心善。

而眼前的人，杀伐果断，才是真正在这后宫活下去的人。

他看她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当年的依恋，他终于认清了。

甄嬛是熹贵妃。

那个还能让他有半分恍惚迷恋的是莞常在。

终将逝去了。

我是这么觉得。

皇上驾崩那天，我突然明白，其实熹贵妃还是靠着那个人的脸。

我听说过，皇帝床前的黄帘如若断裂，其死必有异。

他也曾要拽下那黄帘，可最终还是选择放弃。或许是他看着那张脸舍不得，亦或是想起曾经那段菀菀类卿，对她心有歉疚。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只是选择闭上眼，寻他的若曦去了。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太后的她，在宴席上说起了春日的荷花。

“春日里哪来的荷花？”

她与我相视一笑。

她记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生辰，她心爱之人借由皇上为她操办的满池荷花。

而我，却记起了更早前的两个人荷花池的邂逅。

她的生日也是四月，适合采丁香的季节。

那是一个帝王为了怀念与另一个女子最初的悸动，借由宠妃之名为她操办的迟来的生辰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