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某君成岭，乃镜湖张玉森之幼子，上有二兄扶持，下有江湖同道赞美，和美家庭，不亦乐乎。其间出入江湖，犹逛街走秀耳。惜一朝变故，身世飘零，不复往日荣光。遂写成诸多日记，以记载昔日种种故事，为后来者所戒。

一

今晚月光，圆润，美好。

我不见师父，已经三十年了，昨晚梦中相会，音容犹在。练了会流云九宫步，精神分外畅快，才知道之前全是发昏，幼稚，然仍然要十分小心，不然，正道的口水，赵敬家的狗，何以又看我两眼。

我怕的有理。

二

夜里星光黯然，乌云密布，我知道不妙了。

一路上，师父一言不发，带我住进天涯客栈。附近种种流言，让我害怕。乞丐街边调笑，张三路上胡说，李四客栈乱语，都言我貌似潘安，却畏畏缩缩，跟在男人后面，谣传我是私生子。我笑了一笑，他们就一哄而散，眼里全是藏着暗箭，我晓得他们的布置，早已妥当。

次日，丐帮一长老带众人寻我，言辞闪烁且直接，意在诱拐我。我可不怕，仍旧表示不肯。他们不耐烦，就打了起来，周师虽武艺高超，亦难敌众拳。还好温叔出手，才化险为夷。

我明白了，他们找我，不是关心我，只是因为我父辈在江湖上的盛名。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要研究，才能弄懂。

他们——孤山派的沈慎，岳阳派的高崇，丐帮的黄长老，太湖派的赵敬，都忽视我。一个个的眼光，心怀叵测，让我不安。

最奇怪是沈慎，一遇见我，就问我琉璃甲的下落，完全不担心我的安危。赵敬虽然照顾我，却日日歌舞不休，全不带我出去。

这几日，又到了五湖盟高崇那，依旧暗搓搓要我交出琉璃甲，还许配高小怜给我。我晓得他们的用心了，不想要我，只要琉璃甲。

之所以留着我，只是碍于弟兄情面和所谓的侠义。

哼，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我记得大哥教我之时，做好人也要灵活应变，不要撕破脸，要原谅别人的私心杂念。我还记得史书上的游侠故事，为朋友两肋插刀，不顾生死。

可是，书上的字，和江湖上人人的嘴脸，全不是一回事。

我也是人，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他们要开始对我下手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高小怜送来饭菜，极尽丰盛。吃了几筷，没胃口，就与其闲聊起来。

我说“小怜，对你父亲说，我闷得慌，想出去走走。”小怜不好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高崇来到我房间，把了脉，和颜悦色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高崇说，“今天来，只是想试试你的功底。”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高崇的想法！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我的底细，问一问我的琉璃甲。我也不怕；虽然还小，胆子却比他还壮。高崇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获得清名！他们这群人，又想名誉，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要琉璃甲，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高小怜和师兄们赶紧来我这，制止我的狂妄。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利用我，沾光一点这勇气。高崇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师兄邓宽说道，“赶紧看紧了！”邓宽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高崇老头子不是坏心，想着安顿照顾我，其心依旧在利用我，又怕我伤心，又怕我走，只好亲自出马，处处出言抚慰。

至于高小怜，虽然长得漂亮，也顺眼。但全无思想，一味听从父亲的指使，毫无江湖女子的飒爽，眼里全是父亲的事业。我不同情她，只觉得他可怜。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高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我想师父了。在这苦熬着，却见——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闲话。所以他们大家串通，布满了罗网，逼我乖乖。试看前几天岳阳派的门徒样子，和这几天邓宽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开心，但也担着干系。

他们是别有用心，只想讨好高崇。要不，为什么练功的时候，眼里全是嫉妒，嘲笑我的功夫，却又不敢太大胆。丧了良心的正派，不知道了扶危济困，急人之难的江湖道义呢？何必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这些假道义的门徒，但我还不够实力。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有一天，高崇满面笑容，来寻我问话。我先问他，“强人所难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江湖正派，义子当先，何来强迫。”我立刻就晓得，仁义道德的话只是敷衍。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还小……慢慢就懂了。……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明确的答道，“不对！”

“不对？师兄们为何背后议论我不懂事？！”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他们口口说我是孤儿，却不懂事！不拿出琉璃甲来！”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问你，你觉得小怜怎么样？”

“我不想，我现在只想好好练功！”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坐了一会，想了想，高崇未必不利用他女儿，与我成亲，好完成他的梦想。我偏不！

九

自己想武库琉璃甲，又怕被别人捷足先登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是一条正道，一个信念。他们，毒蝎，天窗，五湖盟，丐帮，即使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猜忌，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心情格外舒畅，去寻我师父；他立在山庄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师父，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温暖地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师父，大约当初江湖的人，都曾经有过理想和抱负。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做人了，一味要赢，便变了人，变成虚假的人。有的却还想坚持，——也同容炫一样，想要成就一番侠义的初心事业，可惜终究没成，反而惹来无数的争端。

“号令天下，成为武林盟主，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江湖游侠盛行以后，一直从梁山泊108好汉，蜀山奇侠，书剑恩仇，楚留香李寻欢之后，直到诛仙的仙侠，从来没有变。

“他们要杀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杀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杀我，也会杀你，一伙里面，也会自戕。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师父，我相信你能说，赵敬做武林盟主，你说过不能。”

当时，师父还只是冷笑，可旁边的温叔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副宁肯天下人负我，也不要我负天下的嘴脸，青筋暴涨，高声喝道，

“他们有谁是无辜的，谁没有杀过人，都是一丘之貉，魑魅魍魉！”

这时候，阿湘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想要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无情的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杀人的人，活在世上。

可是，师父，温叔，阿湘都走了。他们江湖羁绊太深，泥足深陷。

十一

太阳出来了，门也开了，日日是无聊的吃饭练功。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师父；晓得阿湘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阿湘正青春年少，和曹蔚宁郎情妾意的样子，还在眼前。小怜哭个不住，我却劝她不要哭；大约也有自己的干系，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高崇是被逼死的，还是自责而死的，小怜怎么想，我可不得而知。

但是所有为了宝藏武库，算计，猜忌，做局，杀戮的“侠士”“鬼怪”，正邪两派，无一例外，葬送在自己的利益和欲望里。哪怕是长明剑仙，也要出来主持一下公道。

十二

不能想了。

几十年来腥风血雨的江湖，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沈慎正管着家务，五个好兄弟，恰恰只剩下他一人，他未必不曾后悔入江湖。

我未必无意之中，被利用，间接杀人，如同青崖山被迫跳崖的温客行，……

有了非比寻常遭际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杀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