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揽月

听竹院中听竹落，彼岸花开彼岸零。

一袭翡翠色衣衫，隐在往生池畔，抬头看着高悬的红伞。借着月光洒落的点点清晖，那伞柄上，依稀还能看得出来被摩挲地有些平滑的字迹——月影。

伞，散。曾经那个在多个下雨的天气里，为他撑伞的佳人，如今早已不在身边。徒留他一人，将属于她的伞挂在这彼岸殿。

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红伞，诉说着主人的命运，镌刻着女杀的记忆。她们或是已经故去，或是已经离开，或是不知所踪。每一柄红魔伞的背后，都有着一个或凄楚，或遗憾的故事。而每一柄伞在被悬挂之时，皆是经由他人之手。

如今，这柄新挂上去的红魔伞，又有着怎样的过往？除了将它挂上之人，恐再无人知晓得详细。

她的决定，并没有告知他。他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那个从来什么事情都会向他禀报，与他商量，询他意见之人，居然擅自做了一个他根本不会同意的决定。

是的，擅自。

一只萤火虫飞过来，停在了伞下人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扇动着翅膀，转瞬振翅飞去。不多时，数只萤火虫飞过来，围绕着伞柄，呈螺旋状聚集，久久不散。

这一次，不用再借助着月光，他也能看清伞柄上的字，月影。

萤蛊，通晓人性，亦知他心。所有他并不愿向外界袒露的心事，在这群无声无息的昆虫面前，一览无遗。它们，是和他一样，不舍她的离开么？

可是，来不及劝阻，来不及挽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天子之命，如何能违背？一丝苦笑，浮现在他的唇角。不是没有拒绝过，只不过抵不过她的一句“愿意”。

她的心甘情愿。

可是，她的心甘情愿，是为了自己吗？为了不让他为难，为了成全他的霸业，为了扫清前路的障碍，为了他最后一个心愿的达成……

这一刻，他才察觉，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坚强又倔强的姑娘，过往相依相伴的十几年，竟是白白过去。

再次踏入听竹院门之时，脚下竟似有千斤重。暗夜里，层层竹影浅浅晃动。每逢来客之时，曾有一个人，会在门外做好一切的迎接或者婉拒，从来不用屋内的他操心。而今，他从远方归来，不会再有人迎接他了——在室内点上一盏烛火，沏好一壶热茶，为他递上一块方巾。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也是现在才意识到。他想过太多，也算计过太多。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

时光倒回到十二年前。

那时，他只有十二岁。和九岁的她，一同习武。他开蒙算晚，而她已经是用毒用剑的高手了。他也曾想，到底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如此。她那个年龄的女孩，本该是天真烂漫的，有美丽的裙子，和父母的疼爱。而她，有的只是坚毅明亮的眼神。

她安静少言，沉静得如同天际的月。每每泻下一片清光，为他照亮寂寞的夜和前行的路。他的童年是孤独的，有她在，他便不再觉得他是孤独的。或许，同样孤独的两个人，彼此可以互相治愈。

她本不该属于这里，未来将会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可小小年纪的她，似乎有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仿佛一早就知道将来的路是什么。她无怨无悔，效忠于他的母亲——姽婳城城主，蓝禾。

那时的他，说不上同情那个女孩。她是那么要强的人，恐不需要来自于任何人的怜悯，包括他。他和她在一起，从不像主仆，倒像是知己。他从不多言，更不愿把自己的事情说出去。

然而对她，他总会发现自己变得絮叨了许多。她安静地听着，听着他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那么心安，大抵是源于她从内而外散发的，足以让人信任、让人将生命托付于她的那种感觉。

可他并不愿如此，他希望她幸福。从他见她之初，他便希望她幸福。

他说，将来定会为她许个好人家。

她说，只要看到公子开心快乐，便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她所求不易，因为在那个时候，开心快乐于他而言，几乎成为了一种奢求。

现在的他，依旧快乐不起来。拔除血莲教，杀掉越轻涯，他完成了他的母亲交给他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两个任务。他应该开心不是吗？哪怕有一丝丝。

可是还没有完成第三个，他开心不起来。第三个任务，君临天下。

她的离开，为的就是成全他的所有。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清白和幸福。

这一路，都有她相伴。没有她的日子里，他将孤军奋战。

一行泪，在月下莹莹闪耀着。原来，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谁应该得的。在时不懂珍惜，悔时已是无及。

她的房间，就在他的暖阁外。仅隔着一层纱帘，方便她照顾他。他浅眠，哪怕些微的响动都会醒。而从小嗜睡的她，也硬生生被他逼成了比他还要浅眠。

虽离得如此近，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那里干净、整洁，纤尘不染。女孩子，不是应该有好多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么？为何她的妆奁竟是如此。

是啊，与他在一起的这十几年，她左右不过几件劲装。为了方便出任务，平日里都将头发利落地束起，就连女儿家的裙装，都省了——除了初见那次，他记得她穿过一条碧色的裙子，长长的头发如云散开……不过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自她长大以后，他再未见过她穿女装。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记得初遇她时的样子。他自己也奇怪，不知为何。惨淡的一笑，衬得这夜越发晦暗，越发寂寥。

册封礼定在一月后，并不算太过匆忙了。这一个月，他都没有再见过她。不论是宁王府，听竹院，还是姽婳城别处。她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在这片城域。若他派人去寻，一定也会寻到，可他不愿。她惯是如此，不声不响地离开，就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也许，她需要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只需要知道，她平安无事就好。她那个丫头，到哪里都会照顾好自己的，不是么？

时已入秋，天气也渐渐变得凉爽了不少。他害暑，可刚刚出伏不久，她便离开了。这时间，仿佛是天意算准的。明年仲夏……他还没有想过。甚至于，就连他的余生，都没有想过她会不在。

一念及此，他笑了，笑意清浅不自知。他不是说，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吗？难道只是玩笑而已？什么时候，自己说过的话，开始不作数了呢。

九月十二，对于洛阳城内的百姓来说，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对她而言呢？亦不是。

不受聘、不迎亲、不举礼。这是她对当今圣上提出的三个条件。

敢于向陛下提出要求，她真是胆子大得可以。那个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太过委屈了她。她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意料之中。

可是，她不愿，她不愿风光无限。无他，也许仅仅因为，所行非坦途，所求非所愿吧。

她带了弯月双刃，至城门入口处卸下。这武器陪伴了她十几年，十分趁手。以后，应该再用不到了吧。可是她还是带着，虽然明知带不进皇城。这一次，她舍掉了太多，她的青春、她的幸福、她习惯的生活、她爱的人……还有什么呢？从未想过去计较，只因那个人是他。

这一个月，不是刻意逃避。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从她答应皇上的那一刻，她便觉得自己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只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决定，足矣。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能不能理解。就算理解，又能否原谅她的决定。她永远无法忘记，大殿之上她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他的眼底充满了震惊和不解，是不是还有一丝不舍？应该没有吧。

含泪将落，被她生生忍住，她再不看他一眼。她怕，怕多看一眼，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他总是说她太过冲动，可她明白，那不是冲动。那是护他的本能，是以他为中心的判断，只要是对他有利的，她永远义无反顾。

月影抬头，天空碧澄如洗。今天的天气很好，可她的心上却是一层阴霾。她是江湖中人，耿直洒脱惯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入宫门。望向高墙，那背后，是多少女子仰望的虚荣，又有多少暗流涌动。以她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呢。

穿过重重宫闱，一位宫人引她行至一处院落。随时随地观察周遭的环境，是她数年来早已养成的习惯。这一处院落，地处皇宫以西，格外清幽僻静。只是秋风瑟瑟，连常青的凤凰竹也不如往日青翠。

月影一时竟是愣住了。

领着她来的宫人倒是个伶俐的角色，看着新主子瞬间的愣神，从旁解释道：“娘娘对自己的处所可还算满意？这原不是一处院子，整个皇宫内，只此一处种着凤凰竹。圣上特意交代过了，娘娘喜静，不爱热闹，所以命匠人们修建了这座楼宇。娘娘看着，可还中意？”

月影抬首望去，一栋九层的建筑映入眼帘。匾上书着三个字：揽月阁。仔细打量，此楼只有一处外梯可上，且卧榻就被设在最高的一层。一阵风过，碧色的纱幔飘浮于窗外，一角猎猎飞舞。

表面上看，这处院子离皇上的住处太远，新进宫的人，被安排在这里，摆明了并不受重视。实则不然。一月之内，能够修建成此，倒是有心了。最难得的是，方方面面，竟是照顾到了她的习惯。

“有劳公公了。”月影抬手，将一叠通宝塞到宫人手里。

“娘娘太客气了，这都是老奴的本分。”嘴上推拒着，然而宫人却并未有任何动作。

“月影刚进宫，宫里的规矩还不算太熟。日后，还有要劳烦公公之处。”月影客气中略带着疏离。

“不敢不敢，自当为娘娘尽力。”宫人行礼道。

“娘娘一路劳顿，且请回阁中休息，老奴先行告退。册封礼定在三日后，圣上那边若有传召，老奴提早来知会娘娘。”

“多谢公公。”月影点头。

宫人行礼后退下，月影回眸，仰头望了望这栋楼阁，飞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