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先做几句说明：

1. 最近开始随机看电影，学习写评论。这周看了墨西哥导演亚历杭德罗.G.伊纳里图的处女作“Amores perros”，豆瓣截图如下。片名的英文翻译就不准确，中文片名跟着一错再错，实在不敢将就，干脆保持原装，原汁原味。

2. 本来想自己写一篇评论，这部影片发行于2000年，思索半天，无论从故事、叙事结构、摄影等方面，都没有找到切入点，反倒引出一个问题：此片因何取胜？于是上网寻找答案，恰好看到CC官网上一篇写于2020年的论述文章，去年正值此片上映20周年。

这篇论文的作者从墨西哥人的角度阐述了她对“Amores perros”的看法和以及这部影片对墨西哥电影业带来的影响。文中也特别对片名中的"perros"做了解读，有益于我们更准确、更深刻地理解导演的意图，当然也会更加鄙视和痛恨不负责任的中、英文译名（译者）。

从另一个角度，也提醒我们跨文化认知的难度。当我们观看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品时，我们应该采用什么样的“观看之道”？

3. 译文如下，片名保留原文：

Amores perros:冲击力

原文来源：CC官网，12/ 15/ 2020

作者：Fernanda Solórzano

英译：Deborah Wassertzug

中译：本人

上世纪90年代末，我还是供职于一本艺术和媒体杂志的年轻职员时，某天，我的老板让我去采访一位受人尊敬的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就在几个月前，这本杂志刚刚为新近复苏的墨西哥广告业制作了一期专刊，并请多家机构协助编制本国最杰出的创意工作者名单。奇怪的是，我即将采访的那个人曾在该领域获奖，但名单里却没有他的名字。他对缺席这个名单的看法，成为我当时的一个采访问题。

他的名字叫亚历杭德罗.G.伊纳里图(Alejandro G.Iárritu)，那时，他在第五频道以新颖有趣的“ 尖刻言辞”而闻名（该频道是拉丁美洲最大的电视广播公司Televisa旗下众多电台之一）。但是，我们这些住在墨西哥城的人对伊纳里图更加熟知的，却是他的另一面。1980年代中期，他曾是WFM广播电台的DJ。那时的WFM电台竭力与听众建立联系，打破了当时众多调频广播僵化、严肃的播音形式（1988年，伊纳里图成为电台的音乐总监）——一帮健谈的、调皮搞怪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可以随意播放自己喜欢的东西。伊纳里图每天广播三小时，他在节目中混合了各种音乐，从古典音乐到摇滚乐再到热带节拍，他强而有力的嗓音也成为这座城市声音景观的一部分。

尽管伊纳里图备受瞩目，但是采访他的任务让我有些不情愿 。作为刚刚起步的影评人，我并不想为谁做广告，我只想和我们这代最好的导演谈话。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中间。

当我到达采访场所时，我看到的这个人态度平和，回答问题的时候既谨慎又从容。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那个名单上，他说那是因为他和他的团队没有遵循行业协议。他们会把商业工作视为尝试不同电影制作技术的机会，通常不跟客户开会阐释他们的思路和做法。他和他的团队以工作中不需要对任何人进行解释说明而感到自豪。但在这个行业里，同行们并不欣赏这种行为。我们的聊天快要结束时，伊纳里图告诉我，他终将拍摄一部故事长片。不过，他并没有过多地强调它。我也没有—— 我在最终发表的采访稿件中对此只字未提。

三年后的2000年6月13日，在墨西哥城最著名的电影院之一——大都会剧院（Teatro Metropólitan），有3,400人参加了这部影片在墨西哥的首映式。这部名为Amores Perros的电影即将改变墨西哥电影的发展方向。那天晚上，我们只知道它已获得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单元大奖“，这一消息在墨西哥观众中引起了极大的期待。自从1950年代末所谓的"黄金时代"结束以后，墨西哥观众就逐渐远离了他们国家的电影院。在随后的几十年中，围绕墨西哥电影制作的官僚机构在增加，预算却受到控制，制作出来的影片普遍质量较差，无法与来自其他国家的电影竞争。这段时间产出的影片，几乎没有反映该国政治和社会变化的内容，而这个国家的电影观众却越来越渴望将自己与现代事物联系起来。

我们这些首映式的观众在人们满怀憧憬的窃窃私语中就座。终于，灯光熄灭，放映开始。当我看到影片开场时，我不禁回想起伊纳里图当时提及终会导演一部长片的愿望时竟是那么随口而出。这部影片绝对不是出自一个试图碰运气的人之手。动作场面以猛烈的节奏拉开序幕：一辆小轿车在城市街道上加速行驶，司机的眼睛紧紧盯住后视镜。一辆皮卡车尾随，车内有个人用手枪瞄准。小轿车司机一边躲避其他车辆，一边问坐在他旁边的人，后座上受伤的罗威纳犬是否还活着。当皮卡赶上来时，小轿车司机踩油门闯红灯，突然与一辆穿过交叉路口的白色轿车相撞。白色轿车的司机被困在里面，乞求帮助。引起撞车的肇事司机的命运，目前尚不清楚，他的汽车引擎盖严重受损。

到这个时候，墨西哥观众已经看过许多其他国家拍摄的追车电影，而且墨西哥电影业自诩拥有最好的特技表演传统，其中花哨的撞车和悬崖坠车的场景屡见不鲜。从这个角度来看，Amores Perros的开场追逐场景并无独特之处。但就在那天晚上的大都会剧院，我们凭直觉知道，我们不只是在看另一部电影，这种感觉在观众发现撞车事故是三个故事之间的纽带时得以证实。如果影片开场是对感官的一次强烈冲击，那么由伊纳里图和编剧吉列尔莫·阿里亚加(Guillermo Arriaga)构思的故事结构，则向观众展示了神秘而发人深省的事件并置。电影的每个部分都以一对不开心的人名为标题。在“奥克塔瓦和苏珊娜“(Octavio y Susana)中，一个贫民窟的年轻人（Gael García Bernal饰）爱上了他的嫂子（Vanessa Bauche饰）；在”丹尼尔和瓦莱里亚”（Daniel y Valeria）中，已婚的时尚编辑（lvaro Guerrero饰）为女友（Goya Toledo饰））买了一套公寓；在"齐沃和玛鲁”（El Chivo y Maru）中，一个曾是游击队员的职业杀手（Emilio Echevarría饰）寻求获得与他疏远的女儿（Lourdes Echevarría饰）的原谅。发生车祸的司机是奥克塔瓦和瓦莱里亚，后来我们看到齐沃从现场救出奥克塔瓦的罗威纳犬。撞车是一个隐喻，暗指行走在墨西哥的同一条街道上、完全不同的社会经济阶层之间的碰撞。

在西班牙语中，amores perros 这个词是指“被诅咒的，不可能的和愚蠢的关系”。在伊纳里图的片名中，perros是一个形容词（意思是“固执”或“执着”），但影片也反映了这个词作为名词的含义——影片中的狗，体现了人类角色中最好和最坏的特性—— 这些动物同时代表着忠诚，遗弃，背叛和救赎。

奥克塔瓦的故事呈现出一种双重定义的角色：他是一个举止温和的人，结果却具备杀手的本性。当他决定与嫂子逃跑时，他把他的罗威纳犬科菲（Cofi）送去参加斗狗。在某种程度上，科菲是奥克塔瓦新发现的冷酷无情的化身。这种转变的结果是，奥克塔瓦犯下了迫使自己逃亡的罪行，造成意外事故的发生，从而改变了片中所有主要角色的生活轨迹。在第二部分中，瓦莱里亚的宠物狗里奇（Richie）反映了她的困境。事故发生后，多处骨折将她限制在轮椅上，她逐渐意识到对自己魅力十足的形象的强烈依赖。丹尼尔也崇拜她的身体，但现在她却被自己的身体囚禁，他们的恋爱关系则失去了基础。瓦莱里亚休养时，里奇掉入公寓地板的一个洞里。到了晚上，她和丹尼尔听到了被困住的小狗的哀叫，提醒两人他们自己的恋爱状况。

在齐沃的故事中，对他来说，最不可或缺的那只狗既是与他相似的替身又是救赎者，这迫使他面对自己的过去，并认识到自己的堕落。齐沃与一群流浪狗为伴，它们是他多年来被压抑的情感的唯一接受者。他毫不犹豫地收走了奥克塔瓦受伤的罗威纳犬，看护它让它恢复健康。但是科菲出于习惯，咬死了齐沃“犬之家”的其他成员，因为同齐沃一样，科菲也经过杀戮训练。冲动之下，齐沃的第一反应是射杀科菲，但他在狗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投射。他原谅了它，也因而宽恕了自己。他抛掉为钱杀人的生活，在影片的结尾，他带着狗向地平线走去。

其实很难进行评判。有的人在影片发行20年后第一次观看此片，他们可能会说这部电影和墨西哥影院里的其他几十部电影差不多。但如果说伊纳里图的电影不再显得独特，恰恰是因为他开创了整个叙事形式。今天的新观众可能不再觉得它的开场戏份扣人心弦——饱和的色彩如今已是陈腔滥调，故事情节的交织也可以预见，尤其是在当下的数字时代。但我们这些在Amores Perros辅一上映就观看过的墨西哥人知道，这是一部与我们的其他国产电影绝不相同的作品。或许，戛纳电影节的奖项影响到这个看法，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以及该片陆续获得的60多个国际奖项都可能对这一看法产生影响。但我们很快就与那波巨浪拉开了距离，进而明白该片的吸引力不仅仅是宣传的效果。

Amores perros 代表了墨西哥电影视听语言的一次量子式飞跃。那时，伊纳里图就已花了十多年时间尽可能高效地拍摄实质性的故事，他的许多合作伙伴都参与了他的首部长片，其中包括声音设计师Martín Hernández，摄影师Rodrigo Prieto和美术设计师Brigitte Broch。有些人试图将Amores Perros诋毁为“广告人的作品”，却没有考虑到伊纳里图在其早先的职业生涯中所表现出来的创作自由。

举个中肯的例子：在制作一些系列广告时，伊纳里图和摄影师普雷托(Prieto)就尝试了胶片旁路漂白技术（bleach-bypass)，以得到色彩对比度更高、质感更鲜明锐利的图像。 伊纳里图本人曾说过，从尝试旁路漂白技术开始，他就寻求创造一种能够捕捉墨西哥城灵魂的美学，他希望完善这个技术，从而能够用于构思中的处女作长片。后来许多电影都模仿了Amores perros里蓝色调、破旧的样式，但伊纳里图和普雷托只在他们的第二部影片《 21克》（2003年）中再次使用了这个方法。 （如今，导演伊纳里图将这类美感与Instagram联系起来，它们“就像手机上的一款滤镜。”）

Amores perros由私人投资（Altavista电影公司和伊纳里图自己的制片公司“Z Films”），预算远远超过由国家出资的墨西哥影片。 2000年在墨西哥国内发行的16部本土电影中，有15部主要由政府出资（与私人制作公司共同制作）；Amores perros是其中唯一一部私人独资的影片，预算为2,000万比索（相当于当年的220万美元），大约两倍于当时成本最高的国资电影。这些资源帮助制片人和导演能够满足一批新的观众群体，而这个群体却被新近的墨西哥影人所忽视。这批观众不仅更年轻，最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签署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他们比上一代接触了更多的好莱坞电影。此外，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年中，拉美地区当地的流行文化运动迅速兴起，这又激起了人们参与全球对话的渴望。 1990年代几部成功的电影，例如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的《爱在歇斯底里时》（Sólo con tu pareja, 1991年）和安东尼奥·萨拉诺（Antonio Serrano）的Sexo, pudor y lágrimas（英文名Sex, Shame & Tears, 1999年），展现了一种国际化的敏感性，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Amores Perros 的到来。不过，要完全满足年轻观众渴望看到当代墨西哥电影中煞费苦心的精工细作，伊纳里图的电影还是第一部。美术设计和服化部门最关注的是，不要让道具和服装看起来不像是“电影里”的。他们细致的工作帮助弥合了墨西哥电影与观众之间的鸿沟。

Amores perros 讲述的是失意的爱情故事，墨西哥观众对情节剧保持着长久不衰的兴趣。至少在这一点上，影片是有所倒退的。热烈的情感一直是黄金时代电影的核心，后来在电视剧中得以保留。不过，伊纳里图补充了传统情节剧中基本不存在的一个要素：道德歧义。因此它不再只是一个英雄和反派的故事，而是一部关于冲动及其后果的电影。

这种模棱两可的涵义是有意为之的，并体现在本片的根基上。它解释了为什么选择盖尔·加西亚·贝纳尔（Gael García Bernal）饰演奥克塔瓦的角色——这是墨西哥影史上最重要的选角决定之一。加西亚·贝纳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曾是电视剧中的儿童演员，他唯一参演过的电影是1996年的一部短片。伊纳里图曾在一条广告中拍过加西亚·贝纳尔，并被他的“狼脸”所吸引——这个演员看上去是个乖乖仔，却可能做出可怕的事来。他的这个特质在Amores Perros全片中都十分明显，例如当奥克塔瓦与苏珊娜发生性关系时，画面剪切到奥克塔瓦的哥哥也在与别的女人胡搞。有好几秒钟，奥克塔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发现了内心中的狼性的那面。这头狼还将他与科菲联系起来。

Amores Perros的音乐也是史无前例的，这与伊纳里图以前做过DJ的经历密不可分，那时恰逢墨西哥（例如Café Tacvba），西班牙（Nacha Pop）和阿根廷（Soda Stereo）的摇滚乐队蓬勃发展。Lynn Fainchtein制作了影片的配乐，她曾是与WFM竞争的另一个广播电台主播。她召集墨西哥新生代歌手和摇滚乐队录制了影片的所有歌曲。这部电影的音乐特征还体现在乐谱中——长而扭曲的音符，由阿根廷音乐家古斯塔沃·桑塔拉拉（Gustavo Santaolalla）用一种叫做“郎洛叩（ronroco）”的玻利维亚传统拨弦乐器演奏出来。当齐沃和科菲在最后一幕中一起走远时，我们听到了桑塔拉拉苦中带甜的乐声。记得那一幕的人，没人会忘记那段音乐。

Amores perros在墨西哥电影界掀起了一场复兴。这部电影引发的各种现象经常被量化为数字：它花了多少钱，获了多少奖，有多少观影人次。然而，众多评论忽略了一点，就是该片所创造出来的“可能性”，可被视为一笔能在行业中继承下去宝贵财富。这部电影表明，墨西哥人也可以被描述为具有双重性、超越社会阶层、特权和稀罕的人群。进一步看，它也促使其他电影人来讲述发生在墨西哥的故事——从有待发掘的新角度和新观点，来看待这个社会和政治四分五裂的国家。年轻的墨西哥导演Alejandra Márquez Abella最近提到，Amores perros向她展示了视点的意义，告诉她从杀手的角度拍摄是可行的。她的电影《优雅女子》（The Good Girls，2018）在墨西哥国内外获得了诸多奖项，是近期墨西哥电影中，对社会差距描绘最到位的作品，尽管影片的故事背景被设置在1982年经济危机中的一段时期。这个故事就是透过一个特权阶层女性的视角来叙述的，她对他人毫无同情之心，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一个“杀人者”。

可以说Amores perros 更新了墨西哥的电影传统，同时也揭示了墨西哥民族身份被隐藏的那一面。 但要衡量这部电影带来的全部影响却几乎不可能。影片中最让我感动的一幕是，一只喘着粗气的狗进入比赛场地，准备战斗。 摄影机摆在狗的视线高度， 我们看到它眼中的世界。 这只狗似乎摆好撕裂一切的架势，意欲横扫墨西哥城的街头巷尾——暴力的，叛逆的和精力旺盛的——捕捉这部电影及其设置的一切无法效仿的独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