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系列讲座下，我想和大家聊聊儒墨道法之争以外的事。

如各位所见，在弹幕、评论乃至现实中，儒墨道法的“后人”仍然在互相攻讦和贬低——有人瞧不起孔子，有人看不上墨子，有人对老庄不屑一顾，有人对韩非咬牙切齿……

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有句名言：“我之所以看得更远，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有两点令我倍感费解：第一、那些“指点”诸子的人是否看过任何一本诸子的经典原著？难道凭借高中课本上的几句话和自己的一点主观臆想，就胆敢自认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吗？

第二、巨人——或者说那些先贤哲人——为什么同意让我们站在他们的肩膀上？即便他们真的同意，我们又有什么卓越的智识水平而自认为有资格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

或许，政治哲学家艾伦·布鲁姆（Allan Bloom）的《巨人与侏儒》一书才真正揭示了巨人与我们的关系：

“也许他们（巨人）曾经如此悲悯，但现在已经把我们撂在地上，悄悄离去，只留下我们傻乎乎地以为自己还拥有辽阔的视野……我猜，巨人们低头看着这场闹剧，恐怕要笑起来了。”

我猜，诸子低头看着这场讲座下的一些弹幕和评论，恐怕也要笑起来了。

当我们在从未深入了解过巨人的世界、从未仔细品读过那些伟大的著作之前，就洋洋得意地对巨人指指点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这岂不是极为反讽地证明了我们不是巨人而是侏儒吗？

我想恳请大家不要恐惧倾听巨人的声音，更不要畏惧阅读巨人的著作——

真正的巨人是孔子这样不断追问最好生活与最佳政制的人，而不是那些专横独断的统治者；真正的巨著是《论语》这样致力于提出最深刻的问题和探讨人类何去何从的书，而不是那些禁锢思想的文字狱。

学会敬畏巨人和巨著，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会被巨人和巨著所控制；相反，真正有价值的观点和选择，只有在倾听伟大的心灵以及与伟大的心灵交流的过程中才能诞生。

现代社会推崇“人人平等”，但平等可以指每个人在法律和道德面前的平等，也可以指每个人都有平等的实现自我的权利，却绝不可能指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更不可能指诸子与我们相差无几。

即便我们所有人都拥有平等的成为巨人的可能性，但在成为巨人的过程中也会有前人和后人之分，因此明智的人永远会心存敬畏，只有无知的人才会趾高气扬。

《在恐惧巨人的时代》一文的作者张辉教授曾说过：“对于伟大作品与伟大精神（也即对巨人）的否认，实际上建立在无端的乐观与自欺之上，要么认为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超越巨人；要么干脆不承认有什么高于或优于自己的巨人存在。”

而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值得警惕的“阿Q精神”：我们不敢直面巨作，甚至否认阅读巨作的意义；我们不敢直面巨人，甚至千方百计地寻找巨人的缺陷——这一切的背后，根本上只是因为我们不敢直面自己的无知和渺小。

懦弱走向否定，否定迎来虚无，虚无终至覆灭……唯有承认和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和渺小，我们才能一步步走向智慧和伟大。

你或许会有些担心这条路的艰辛，但正如季业所说：“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你或许会有些担心沦为巨人的奴隶，但实际上我们更应该防止沦为侏儒的奴隶。毕竟，巨人所拥有的思想力量和道德光芒，让他根本就不在意侏儒所看重的一切；与之相反，恐怕现实中和历史上更多的是侏儒对巨人的猜忌和陷害。

就像在《格列佛游记》中，格列佛令小人国的国王和大臣感到畏惧、妒忌和仇视，所以他们密谋戳瞎格列佛的双眼并杀死他。但事实上，小人国的国王和大臣所看重的那些领土和武力，在格列佛眼中简直微不足道，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然而荒谬和反讽的是，就是为了占有这些巨人毫不在意的东西，小人国的居民打算谋害格列佛，一如古希腊的公民投票处死了伟大的哲人苏格拉底。

请记住，真正剥夺你的思想自由和选择权利的，从来不是巨人，而是那些为你讲述巨人并不存在或者巨人十分危险的人。

他们遮蔽你的双眼和心灵，让你在担忧和自满中拒斥巨人、抵触古典、否定崇高，最后活在他们构建的低俗和浅薄的世界里，把他们视为领袖，沦为他们的奴仆。

或许在巨人的面前，我们是如此的渺小，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庸常。

但如果我们不去直面、尊重、倾听巨人，而是否定、嘲弄、诋毁巨人，甚至自负地认为已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那我们就将永远活在愚昧与自满之中。

唯有借助巨人反省和审视自我，唯有不断与巨人进行对话，我们才能在这个自由和开放的社会里作出不悔的选择，才能在这个忙碌和复杂的世界里找到人生的锚点。

苏格拉底曾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

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不仅已经超越大多数不自知的无知之人，而且是迈向真正的智慧的唯一起点。

面对诸子百家，我们应该首先怀着一颗谦虚和敬佩的心，倾听他们的对话，了解他们的思想，而不是站在预设的立场上——无论这种立场是 “墨家”或“法家”，还是“西方”或“现代”——“居高临下”地对诸子百家指指点点。

与大家共勉。

一位古典学专业的学生

2021年3月3日